第1章 围剿岳红魔 名满江湖的飞花阁阁主柴亦枫只有两个弟子。 大弟子鹿如微性情温婉和顺,一双美目盈盈如波,更兼之腰肢纤细,雪肤花貌不输天上仙子;论起武功绝学,她更是学到了飞花阁剑法之中三千繁华的精妙,凝霜雪的皓腕一转,手中一把长剑纷繁如同花落香语,剑落回眸一瞥,惊艳人世。 至于那小弟子岳无痕……啧啧。 武林中人筹备多年的围剿赤焰宫的计划,终于开始行动了。 浩浩荡荡的三千大军从中原行来,聚集在赤魔山脚下,而山上赤焰宫中那个为祸世间的女魔头,恰好就是那柴亦枫当年赶出门去的小弟子,岳无痕。 也就是那个人人唾骂的岳赤魔。 ———————————— 正月里赤魔山下飞雪漫天,崎岖山路蜿蜒而行,一匹快马从山顶飞奔而下,在陡峭山路上疾奔如电,一路向南行去。 飞花阁阁主柴亦枫避世不见已经多年,如今武林中人人拔剑讨伐岳无痕,她就当没有看见没有听见,只闭目坐在阁中练她的功,与此同时,那案几上放着一张名门正派讨伐岳红魔的檄文,慷慨正义,文书字迹飞扬,她却是只翻看一眼就丢弃在案上不再动了。 她已经将无痕逐出师门,岳赤魔所作所为已经与她无关。 然而,寂静的飞花阁外,猛地响起马蹄之声,来人一身风雪,在深夜及膝的雪中跳下马来,已经重重敲在了门上。 柴亦枫紧闭的双眼睁开一线,依旧静坐,不动。 侍女行至门前,小心谨慎地轻扣门数下,柔声道:“阁主,来人说她是围剿岳红魔的卓荣,此行为的是天下人。” 柴亦枫如今已经四十岁有余,原本惊艳武林的一张脸上已经沾染了岁月风尘,三千如墨青丝之上染风霜,花月雪肌带长纹,那双曾经俘获了不知多少男人心的一双美艳的眸子如今眼尾带着些微褶皱,看了一眼外面飞雪的天气,语气依旧是冷漠的:“岳红魔多年前就已经不是我门下弟子,是杀是剐与我无干,莫开门。” 侍女又道:“卓荣信誓旦旦说飞花阁与岳红魔依旧勾结并有证据,阁主再不开门,武林就要把飞花阁与赤焰宫共同论罪了。” 柴亦枫微微凝目,撩开袍子坐起身,在昏暗的阁中楼梯上一步步走下来,打开飞花阁大门,顿时,屋外风雪如注,卷着寒意浩浩荡荡从门缝中涌入。 来人一身积雪,就连眉毛上也结了冰,一双秀丽的眸子正定定看着她:“在下卓荣,见过阁主。” 柴亦枫冷漠开口:“岳红魔与本阁无关,你可以走了!” 卓荣微微一笑,只说了一句话:“阁主,敢问你的大弟子鹿如微现在何处?” 柴亦枫脸色一变,即刻转身飞身上楼,在护栏上足尖一点,旋身撞入门内,只见鹿如微手中正拿着一封信,已经推开了窗子正要离去。 这时,那卓荣已经从楼下自顾自走了上来,冷笑一声道:“阁主,你大弟子手中拿的是什么,你比我清楚吧?” 鹿如微面色惨白,手里紧紧攥了那封信,一双眸子里带了泪痕,苦声说:“师父,徒儿知错了……徒儿去见师妹一面就回来。” 柴亦枫的眼睛骤然睁大,只觉得胸中闷气更盛,厉声喝道:“什么师妹,那是岳红魔!你还嫌自己身上沾的污点不够多么!” 卓荣道:“阁主,事已至此,飞花阁的责任是洗不清了,若是阁主能配合我用着一计,今日之事,我断不与外人言。” 鹿如微见两人交谈,趁师父分心之际从窗口一跃而下,翩跹身影淹没于茫茫大雪之中,柴亦枫心中骤痛,既恨那岳红魔至今还要拖飞花阁下水,又恨自己好不容易教出来的弟子如此不争气,一时间气得身子都抖了起来。 卓荣笑道:“阁主不必着急,鹿姑娘走不掉的。” 柴亦枫狭长的眸子转过来,冷声道:“你在我飞花阁下设了埋伏?” 卓荣俯身行礼:“还望阁主恕罪,在下也仅是想要为武林尽一份心力而已。事已至此,还需要借阁主的大弟子一用,请阁主恕罪。” 这时,有人从外面走进来,双手呈上那封信。 柴亦枫只看一眼,就认出那难看的字迹的笔者就是自己那个不长进的小徒弟。 褶皱的信上似乎已经沾了鹿如微的泪痕,在寒冷天气里冻结成冰,上面正是一行歪歪扭扭的字: 【还是没出息,想见师姐一面再死】 落款处,画了一只歪歪扭扭的小鸡。 —————————— 十个时辰之后。 雪越发大了,寒风之中,满眼都是茫茫白色,鹅毛一般的大雪在空中打旋,迷住了路人的眼。 飞花阁外密密麻麻站满了人,人群之中有一个巨大的柴火架子,已经浇上油。鹿如微被人打昏,此刻正被人捆住,犹在昏迷之中。 这时,有人叫道:“卓姑娘,你说十个时辰后那岳红魔必然出现,如今时辰已经到了,是不是也该履行诺言了?” 卓荣朗声道:“飞花阁大弟子鹿如微勾结魔头岳无痕,如今武林诸位都在此见证,将鹿如微绑上火刑架,即刻行刑!” 只听嗤啦一声,不知何处的人点燃了火把,一束束火把在寒风中烈烈染着,一缕缕黑烟在大雪之中蔓延。柴亦枫目眦欲裂,上前一步抓住卓荣,厉声道:“卓荣!你与我说只是用计诱使岳红魔出现,何曾说过要真的烧死微儿!” 卓荣忙道:“阁主稍安勿躁,那岳红魔好生狡猾,我们若是不动真格,怕是引不出她来啊!” 柴亦枫手中的力气加大,只听见卓荣右臂就是一声脆裂:“你敢伤我徒儿?” 卓荣道:“阁主!如今武林名流尽数在此,你此举无疑是给整个武林作对!你可还记得他们处置岳红魔同党的手段?你也想要鹿姑娘被抽筋断骨吗!” 柴亦枫咬牙:“那若是岳红魔晚来一刻,微儿岂不是就要葬身于火里!你怎么敢!” 这时,鹿如微已经被人押上了那架得高高的火刑柱,她此刻方才被寒风吹醒,一双眸子因惊诧而蓦然睁开,在大雪之中望向黑压压的人群,惊恐地看向正站在自己面前观看这一切的师父。鹿如微怯怯开口:“师父?” 卓荣低声道:“阁主请勿急。” 柴亦枫缓缓松开了卓荣的胳膊,换上冰冷的神色看向被缚在柴火上的弟子,看着她那瘦小的身子被巨大的木头包围,心里微微一痛,面色却丝毫不改。 鹿如微的眼睛已经红了,怯声道:“师父?” 手拿火把的大汉已经走进了火刑柱,周围人开始窃窃私语起来:“不会吧,真的要烧死这丫头?” 鹿如微自年少时就有盛名,因“三千繁花”享誉武林,又因容貌娇美,人称花仙,一袭紫衣不知撩动了多少人的心弦,如今这少女衣衫单薄被捆缚于刑柱之上,无数人心疼不已,却都不敢替她说话。 已经有人在柴火之上浇上松油,以便点燃。柴亦枫面色微变,最终一言不发。 天实在是太冷了,鹿如微眼角刚落下一滴泪就在面颊上冻结成冰,她梗咽开口:“不管你们怎么说,无痕就是无痕,不是什么岳红魔。” 卓荣摇头:“执迷不悟。” 她说罢一挥手:“点火!” 柴亦枫苦苦撑起的漠视在一瞬间崩塌,怒喝:“卓荣!” 没有人理会她这句话,那火已经接近了浇着松油的木柴,*,只要一触碰就会燃起熊熊大火,在烈风的助势下大燃起来。 这时,飞雪之中,茫茫然然花白一片。不远之处,忽的传来了三声大笑之声,那笑声洪亮,可见内功深厚,穿过重重飞雪送到人们耳中。 登时,众人戒备,纷纷拔剑。 飞雪漫天,遍地银白,只见那鹅毛大雪之中出现一抹艳丽至极的红色,一个红衣白马的女子纵马而来,马蹄踏雪留香,淡香逆风而扬。 那女子一头如烈焰一般妖冶的赤发,此刻沾了如许风雪,却依旧掩盖不住那触目惊心的红色。 来人赤发飘摇,眉目飞扬,嘴角咧开笑得张狂,朗声道:“卓姑娘,我岳无痕敬你是个通晓天文地理的读书人,你该不会为难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姑娘吧?” 白马身姿矫健,在过膝深的雪里畅行无阻,在风雪之中一跃而出跳到众人面前,只见那骑马而来的人一身红裘沾满大雪,却依旧笑道:“岳红魔已经赴约来了,诸位是不是也该放过我师姐了?” 隔着人山人海,卓荣终于看清了那个臭名昭著的岳红魔。 与传闻中的凶恶面目不同,她剑眉飞扬,一双星目炯炯有神,红唇微抿时极为动人,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儿。 红衣白马,于大雪之中竟敢单刀赴会,在刀光剑影里纵声狂笑,真不愧是岳红魔。 第2章 围剿岳红魔 岳红魔现身,众人皆警惕惶恐,生怕她带了赤焰宫的魔众来此打伏击战,然而不少人从那魔头身后望去,只见及膝深的白雪之中,只有这单马奔来的马蹄印,那雪平整而又洁白,崭新崭新地躺着,没有什么千军万马倾巢而出的迹象。 她竟然真的是一个人来的。 岳无痕翻身下马,伸手轻抚马头,将头靠在马上,低声笑道:“好家伙,辛苦你了,回去寻云容吧。” 白马似是察觉到什么,悲鸣一声。 岳无痕在它背上一拍:“以后跟着她就是!” 白马嘶鸣一声,在大雪中纵步离去。这马才离开众人视线不到片刻,就有人急忙窃窃私语道:“她让马回去,该不是找魔众来围攻吧?” 又有人说:“赤焰宫能长久与我们抗衡,无非是仗着地势险要,如今这魔头到了平地上,虎落平阳,也没什么本事了,不用怕。” 众人议论纷纷,唯有卓荣毫不担心,方才她见那白马悲鸣之时就已经了解岳无痕确实是只身前往的了,她既然敢来,势必就是抱了比死的决心。 岳无痕向前一步,众人竟然一时间因恐惧尽数倒退了一步,整个人群都像飞花阁移了一点,唯有卓荣和柴亦枫站住不动,这一挪,她们两个人被让了出来,显得鹤立鸡群。 岳无痕淡淡看了一眼柴亦枫,面容冷淡无波,仿佛看见了一个陌不相识的人,然后脸上带了点痞气的笑看向正在哭的鹿如微,嘿嘿两声道:“天寒风冷,师姐脸嫩,就别哭了,冻伤了脸就不好了。” 鹿如微泣不成声:“你个没心没肺的,你还笑……还不快跑……” 岳无痕负手而立,仰头笑了两声,目光从人群之中扫过:“整个武林的名人都在这里等我这个女魔头来,这么盛大的宴会,我走了怎么成?” 她环视一圈,将目光落在卓荣脸上,见那女子虽然一身读书人的装扮,更是手无寸铁衣着古朴,笑道:“卓姑娘,我已经按你说的只身来了,你要怎样才可以放过我师姐?” 有人冷笑道:“岳红魔好大的口气,你以为你来了这里还能全身而退么。” 岳无痕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静静望向卓荣:“在这里我只服卓荣卓姑娘一个人,别的阿猫阿狗趁早闭嘴吧。” 卓荣倒是没有料到,当下问道:“哦?不知在下做了什么让岳宫主如此看重?” 岳无痕那双恣意的眼睛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一番,笑道:“首先,我这辈子最怕读书,而你却读遍了天下的书,计策又这么厉害,我当然敬你,”说着,悠悠看着她,笑道:“其次嘛,你名字里有一个容字,我家小狗名字里也有一个容字,念着好听,自然就喜欢你了。” 一语出,众人皆嗤笑,有人朗声道:“岳无痕,你好大的胆子,都到了这地步了,还敢污蔑卓姑娘?” 卓荣却是不生气。 岳无痕这么说,想必是有十分真心的。她嘴里这只小狗,只怕说的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云容了。卓荣极目远望,并没有看见云容的身影,她听说岳无痕和她座下忠心下属云容一向如影随形,但凡岳无痕在的地方,就一定能看见云容笔直站着的身影,如今她果然如约只身而来,连云容都未带来。 她是真的抱着一颗必死的心来的。 卓荣侧目打量被捆着的鹿如微,看来岳无痕确实极为看重这个师姐的,为了救她竟然不惜性命。 这么想着,她心中带了几分敬佩,当着众人的面大声道:“那真是在下的荣幸了。” 一来一往,一人一句,所有人都觉得是嘲讽,唯有这中间的两人都是真心。 卓荣也不废话,直言道:“岳宫主,我们费时费力围剿了三个月都毫无进展,你也是聪明人,也知道我此行请你来是做什么的吧?其实大家只想为弱者持个公道而已,如今你若是伏诛了,赤焰宫失去头领自然不会继续为祸世间,我们也就没有继续围剿的必要了,赤焰宫也不必面临弹尽粮绝的困境,所以,岳宫主,你此刻于飞花阁前自尽,对大家都好。” 岳无痕看了一眼冻在柱子上瑟瑟发抖的鹿如微,见她泪水如注,泣不成声,不由心软道:“好好好,那先把我师姐放下来可好?” 鹿如微刚被人松绑就两腿一软倒了下来,哽咽着断续道:“师姐还是害了你……你杀了师姐吧……” 岳无痕面上稍有悲色,片刻之后又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笑道:“这法子好,只是卓姑娘,你可能说话算话?我若是依你说的自尽了,围剿赤焰宫的人马你即刻带走;我早在多年前就被赶出了飞花阁,和阁主、和鹿姑娘早就没有任何关系了,你能保证不再为难飞花阁?” 柴亦枫脸色一变,登时露出讥诮之色:“逆徒!我飞花阁还轮不到你来置喙澄清!” 岳无痕也不在意,连看都不看她一眼:“阁主说笑了,无痕早就被赶出了阁中,断绝关系多年,如今只认一个师父就是赤焰宫主令狐波,您又何来什么逆徒不逆徒?” 她说着,又看向鹿如微:“鹿姑娘已经冻得快要死了,你们就不能扶她进去取取暖吗!” 卓荣一扬手,立刻有人将她扶进阁中。鹿如微脚下一软,扑在地上,声音已经哑了:“你们连我一起杀吧,你们让我一起死了吧……” 扶着她的侍女低声道:“少阁主,您说什么呢,您是飞花阁未来的掌门人,怎么能和那个魔头一起死?这种话不要再说了。”说着,极为隐蔽地在她后颈上猛地一敲,将昏过去的人抱入阁中,关上大门。 卓荣知道若是要逼岳无痕自尽,就断不能让鹿如微在这里看着,此刻见鹿如微已经走了,这才松了一口气,道:“我遵守诺言了,岳宫主是不是也该遵守诺言了?” 岳无痕手一扬,将血煞剑从腰肢拔出,只见一片红光从飞雪中夺目闪现,静静临与那白皙纤细的脖颈之上。岳无痕仗剑放于咽喉,看着卓荣却蓦地笑了一下。 卓荣道:“岳宫主笑什么?” 岳无痕朗声道:“我岳红魔若有来世,断不会输给你这个书呆子!”一语毕,纵声大笑一声,那红光一闪,精确无比地划过咽喉,鲜艳的血从那纤柔的脖颈中如同血色的水帘喷涌而出,岳无痕踉跄一步,跪倒在地上,栽了下去。 鲜血在雪地上蜿蜒前行,滚烫的血水触到冰雪,先是融化了寒冷的雪,复又凝固成冰,被天幕上落下的新雪覆盖了薄薄的一层。 漫天银白之中,那个红色的身影格外妖冶动人,在眼中如同燃烧的热炭一般灼痛了人眼。 静了很久,才有人道:“岳无痕是真的死了吗?” “那女魔头真的死了?” 很久,那血已经被大雪覆盖了,人群中才传出一阵阵放松的笑声,开始有人道:“这女魔头纵横一世,活该死的凄惨!” “可算是死了,武林中也算是少了一个毒瘤!” “岳红魔活着的时候为害人世,就这么死了,真不甘心!真该将她五马分尸,挫骨扬灰!” 正说着,有人拔剑上前,卓荣还来不及阻止,那人已经大步走近:“这魔头当真可恨!” 然而,他手中的剑还没扬起,忽得不知从何处绽放出一道凌厉的光来,那人竟然连反击都还来不及就被活生生斩为两截! 原本渐渐停息的风雪骤然变大,凄厉寒风中,空旷山谷里忽得传出一声悲痛欲绝的嘶吼来,似人又似鬼,那吼声似是在痛哭又像在冷笑,众人皆惊,竟然看见那风雪之中走出来一个黑影! 卓荣也是一愣,这方圆百里之内都有伏兵,这黑衣人是从哪里出来的? 那黑影从雪原中踉跄走出来,却是个女子,那女人身姿笔挺,面容冷漠,一双眸子锐利如同鹰隼,此刻阴测测地扫过众人的面容,最终定在地上那个鲜艳的尸体上,忽得,僵硬的面容上带了一丝悲悯的笑,俯视跪了下来。 她伸出手,如同情人一般温柔地将岳无痕揽在怀里,复又冷酷地站起身,转身离去。 这时,已经有人认出来了,大叫道:“是云容!就是那魔头手下的爪牙!岳无痕做事兵不血刃,替她杀人的都是云容!” 云容似乎没听见也没看见,只是转身一步步在大雪中往回走。 有人道:“不能放这魔头回去!” 一语出,登时从人群中闪出几个人来,然而剑还没□□,前面的云容身影不动,只一只手抽出腰际的刀,头也不回地一刀砍下,那刀光极度阴狠,仿佛把空中的飞雪都连带着斩成两截,她挥刀那一瞬间万物仿佛静止,天地都为之寂静。 紧接着,一切都在人们的眼前呈现极慢极慢的回放。 刀光将雪花从空中斩为两截,而站在雪花之后的几个人手中的剑,仿佛被虚空中凌厉的力道砍为两截。 所有人的同时站住,不动了。 直到云容的身影消失在茫茫风雪之中,那几个冲出去的人,才缓缓地、缓缓地倒在地上,摔成被懒腰斩断的两截。 又有人带着人上马去追,卓荣摇摇头,只得叹息一声以做阻拦:“忠仆而已,何必为难。” 说罢,又看向身边的柴亦枫,苦笑道:“阁主当真教出了一个好徒儿。好恣意放纵的岳无痕,好阴毒狠辣的云容。” 梦很沉,身上有点疼,心里沉着重重的思念与不舍,岳无痕沉溺于那被意识紧紧压低的梦中,头脑之中混乱一片。 终于报了师姐的恩,她虽然死得有点凄惨可笑,但终究两不相欠。 千辛万苦才还清了亏欠一个人的债,一不留神却又欠下一份还不起的情。上次她欠了鹿如微,如今又欠云容。 她就这么没出息地死了,云容该是气死了吧?她摔手离开赤焰宫之时,岳无痕想,很好,她再也不会回来了。这赤焰宫也不知交给谁好,那便都散了吧。 梦境很乱。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十四岁那年,双亲亡故的她被家中老仆牵着不知所措所措的手走进飞花阁,老仆跪在柴亦枫面前,求她念着当年少阁主的面子,收下自己抚养成人。 从他们进门开始,柴亦枫就没有睁开眼睛。 岳无痕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这个据说是她姨母的女人,觉得她的面容和母亲有点相似,又有点不想,一张脸虽然美貌得令人心悸,却因带着不易近人的冷漠而显得有点让人害怕,她盘膝坐于塌上,紧闭着眼睛,长眉细扫如同一弯柳月,朱唇紧闭,带着一抹艳丽。 老仆恳求的声音还在继续:“这孩子聪明地紧,自小又是懂事得很,少阁主活着的时候时常和她说起阁主是如何仁慈……” 柴亦枫嗤笑一声:“是么?我那个跟男人跑了的好妹妹还提起过我呢?”说着,她睁开那双眸子看向岳无痕,眼睛里是小孩子从未见过的漠然和鄙夷,冲她一招手,问:“柴成月是如何与你说我?是那个处处为了她着想的好姐姐,还是那个多管闲事把她心爱郎君赶走的恶毒女人?嗯?怎么说的?” 她语气到了后面越发的凌厉,仿佛是长龙从眼前直冲而来,席卷着烈风扑面而来,吓得岳无痕倒退一步,小声说:“母亲说姨母很美。” 柴亦枫一怔,咬唇不语。 小岳无痕有点害怕,小手抓紧了自己的衣摆,小声说:“母亲说亏欠姨母很多,我要是长大了,要报答姨母……” 柴亦枫脸上的神情转为一种极度的鄙夷,蓦地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瑟瑟发抖的岳无痕,厉声道:“她也配!你也配!” 老仆跪在地上声声恳求:“阁主,故人已死,求阁主看在昔日的情面上,就收下这孩子吧,她到底与你有血缘之亲,如今我已经活不长久了,我若死了,这孩子就要流落街头无人抚养了,阁主怎么忍心看自己亲妹妹的孩子受人欺侮呢……” 柴亦枫冷淡地挑眉,用那双锋利的美目逼视岳无痕片刻,才道:“好啊,那就留下来吧,从今日起不得在任何人面前喊我姑母,更不得有任何忤逆,外门弟子进阁要做苦活打扫,你也去,今日先扫遍这九十九重飞花阁的楼梯吧。” 说罢,转身走出门,冷笑一声再不回头。 那一刻,岳无痕生平第一次感觉到受了欺骗。 母亲的桌上曾有一副美人图,枫树之下,红叶遍地,一美人执剑而立,潇洒英朗。 岳无痕曾经抚着那图,问母亲:“娘亲,姨母是什么样的人?” 她那生性温柔和煦的母亲变回轻轻地抱住她,眼角带着怀恋的笑意,柔声道:“是一个很好的人,爱一个人的时候带了点刀兵的气息,铿铿锵锵的,但若是真的爱谁,会有一腔使不尽的柔情尽数倾倒在你身上,是个好人。” 小岳无痕歪了歪头:“咦,那姨母对母亲呢?” 母亲那温婉面容黯淡下来,叹息一声:“我亏欠她良多,伤她太深,还不清了。” 岳无痕入飞花阁十年,柴亦枫没教她一点功夫,她以打扫之力换得吃住之费,虽然败坏了她飞花阁的名声,但是事已至此,岳无痕想,母亲当年欠她的,自己算是还清了。 梦做到这里,她却觉得心痛,骤然念起那个名字来。 哎,云容,云容。 把所有人的债都还清了,偏偏欠了她的。 仿佛带着极度的不甘一般,沉睡中的人猛地睁开了眼睛,刺目的光骤然洒了进来,眼前一片花白。 第3章 交叉路口 正值清晨时分,灰蒙蒙的天色里夹杂着湿漉漉的雾气,耳畔是一声马鸣,岳无痕还没来得及看清眼前的事物,就感觉到一双粗糙的大手抚了上来,在自己的额头上摸了摸,又轻轻拍拍她脸颊。 马嘶声中传来一声叹息:“烧虽然退了,身子怕是依旧不舒服,只可惜耽搁的时日太多了,咱们不走不成了,小姐,老奴背着你走罢!” 岳无痕原本头痛欲裂,然而这一声沙哑的声音却如同惊涛海浪冲入耳中,惊得她身上一个打战坐直了身子,瞪大一双无神的眼睛:“成叔!” 眼前的老人皮肤黝黑,一双眼睛因早年中毒而早已经盲了,此刻眯缝着狭窄的眼,正将那满是褶皱的面庞对着岳无痕,干裂的唇微微张开:“小姐,再行十里路就到飞花阁了,到时候就能见到你姨母了,再忍忍吧。” 听见“姨母”二字,岳无痕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只觉得天地俱黯,万籁无声。 她过了好久才再度听见那马的嘶鸣声。 岳无痕不说话,只是低头看自己的衣服,见身上穿着一件浅粉色的衫子,正是母亲最喜欢的颜色,而袖口那片莲花是母亲昔日亲自为她绣上的,白莲清淡,应着那句“落花也随流水去”,正是飞花阁剑术里三千繁花的最后一式。 她在做梦? 这分明是十年前双亲亡故之后,家破人亡的她跟随成叔一双盲眼,一路艰辛向北赶往飞花阁,求阁主柴亦枫收留她的时候。 岳无痕至今记得母亲死后她大病一场,年近七十的成叔背着她走了无数城镇,那时的她袖子里揣着柴亦枫的一副画像,带着满怀的憧憬赶往飞花阁,病中所思所想,全是母亲口中那温柔深情的姨母。 岳无痕下意识摸向自己的袖口,竟然真的从里面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画像来,她傻看了那画像良久,觉得这画中人慈眉善目,柴亦枫那冷酷无情的性子,才比不上这画中的人。 成叔见她不说话,以为她是病重尚且未愈,只试探着问:“小姐?醒了没有?” 岳无痕搞不清楚现状,也只得缓缓点头:“醒了的,我烧已经退了,成叔莫要担心我。” 仿佛是察觉到了什么一般,岳无痕扶着发痛的头站起身,下意识走出了客栈的马厩,她拍掉身上的枯草,抬眼望向远处。 这客栈正位于管道的岔路口上,来往客商都在这里休息。成叔身上没有什么钱,只能带着她睡在马厩里。岳无痕自小和马亲近,因而睡得还算安稳。 岳无痕站在这岔路口,抬眼看—— 向东通往鼎鼎大名的飞花阁,而向西,是一座荒山。她从未想过自己竟然会在这个当□□过来——那西面的荒山,就是日后为祸武林的赤魔山。 此刻她若是按照当年的计划向西走,怕是又要到柴亦枫那里去吃十年的苦,若是她肯向东行,就能早早住进赤焰宫,早早见到她师父令狐波,不必跟那飞花阁有任何牵连。 她生来就是要当女魔头的,只是十四岁那年烧昏了头,走错了路,误入飞花阁而已。 今日若是有机会选择,她又何苦偏偏沿着那东路走去? 成叔拄着拐杖走过来,担心道:“小姐,怎么了?” 岳无痕说:“成叔,我不想去飞花阁了,我们向西走可以吗?”她说着,伸出小手指向那西面的荒山。 成叔一时间有些愣,他不很能理解小姐今日是怎么了,这孩子尚在年幼的时候,从小就心心念念想要去飞花阁见一面她姨母,为何今日好不容易要走到了,却偏偏和他说要往西走? 西面有什么?连像样的城镇都没有,往西走,上山做野人么? 夫人死前要他照料小姐,他身为仆人,自然应该听小姐的话,然而这孩子到底是孩子,十四岁的孩子说的话,能听吗? 岳无痕见他犹疑,劝说道:“成叔,我们纵使是去了飞花阁,也不过是求姨母怜悯我抚养我罢了。可是你也知道,当年母亲被逐出飞花阁的时候,柴亦枫是下了死令一辈子不见她的,你说她连我母亲都不见,如今我回去,还有什么用吗?就算是你求我收下了她,她那么恨我父亲,会教我飞花阁的武功吗?” 两个人正说着,忽的,客栈里传来一阵嘈杂声,岳无痕扭头看过去,只见那二楼的楼梯上,有几个人影正在缠斗,一个个都是武林高手,刀光剑影间来去皆是要命的招数,成叔耳朵好,听见这声响连忙拉住她往路边站,生怕她被其中的人伤到了分毫。 岳无痕依稀记得好像是有这么一件事的,只是当年她病得重,脑袋太沉了,也没仔细看过,如今认真一看,竟然见好几个大汉气急败坏地追着一个十来岁的姑娘,竟然还追不上。 那姑娘身形灵巧如蛇,手中出剑极为迅速,兼之轻功极好,所以那几个汉子每每就差一点就要追上她的时候,都被她一错身闪开。 一个汉子接连几次都刺空后,气急败坏地怒道:“贱人,你既然敢来杀人,有这样的胆子,就和我们好好打一架!一味逃跑算什么!” 另一个人也道:“再不说清楚是谁派你来的,我们就真的下杀手了!” 数人围击她,显然是不想杀她,可是这少女每一剑都致命,毒辣得紧,因而那几人本事使不出来,越发的气急败坏,言语之间粗俗难听,骂的越发厉害起来。 那姑娘也是奇怪,不管对方怎么骂,她就像听不见一般,半句都不回复,只出剑,闪躲,出剑,闪躲,一声不吭,倔的很。 岳无痕远远看着那身影,只见那姑娘瘦的清奇,一身黑衣,袖子在袖口处收紧,越发显得那手腕单薄纤细,然而这纤手拿着的一把细细的剑,竟然同时迎战三个大汉,虽然剑法有点生疏,但是出手极其狠辣,真像一条狡猾的黑色毒蛇。 正看着,忽得见那少女从二楼一跃而下,猛地抬头向客栈门口冲出来,与此同时,早有人守在门口,见她来了,就将那大门骤然阖上—— 岳无痕站在外面,眼中的客栈顿时就变成了那高大的两扇木门之中的一线,在那一线之中,一个黑衣少女一跃而起,手中长剑一挥,向那大门处跃来,那么纤瘦的人,仿佛就要被夹死在这两扇巨大的木门之中一般。 砰的一声,门阖上了。 迟了。 岳无痕叹息,可惜了。 然而,就在下一瞬,巨大的碎裂声猛地传出来,只见那厚重的木门竟然硬生生被人破开,木屑飞溅,巨响如雷,而那黑衣少女的脸颊被木屑划伤,一丝妖冶的红色血痕垂在眼角不远处。她旋身而出,踉跄摔在地上,又迅速施展轻功,跃向门外! 少女轻盈落地,从岳无痕身畔风一般掠过,卷起一阵血色的腥风,一瞬间跃上一匹快马,一路绝尘疾驰而去! 岳无痕此刻的身子尚且只有十四岁,怔在原地,失神看着地上的一串血色的脚印。 阴鸷的眉眼,毒辣的手法,打死都不肯吭一声的顽固性情。 破门而出时,身上带着腥气的血味。 那少女的长发高高束起,从她身边掠过时,几缕青丝因她踉跄跌撞而拂到了岳无痕的面颊,微痒。 一瞬间,那少女阴冷的眼神、紧紧抿住的薄刃一般锋利的嘴唇,猛地和前世无限度地重合。 啊,那个木头。 虽然面容与成年后尚且有别,虽然那刀法还极为生疏,虽然手里还拿着一把不知哪里抢来的不伦不类的剑,但是在擦肩而过的瞬间,岳无痕极度清晰地认出了那人。 云容。 那是幼年时就开始作为杀手而辗转挣扎在江湖边缘的,云容。 岳无痕看了看西面的赤魔山,又看了看东面绵延的长路,看着那一串血色脚印延伸的地方,心中的迷雾一扫而尽。她感觉到自己笑了起来,并且无比清晰地告诉正困惑的成叔:“成叔,我们走东面。” “去飞花阁。” 原来她们早在这时就已经相遇了,甚至早于鹿如微出现之前。 第4章 山门前 成叔眼盲,脚瘸,年老,因而这一路上走得极为坎坷。一老一少一个身上穿着满是污泥的麻布衫子,一个穿着绣花纹金的粉色小群,两相搀扶沿着东路缓慢而行,引来不少人注目。 岳无痕生母柴月成性情柔和,给她做的衣服自然是以幼嫩为主,因而当久了女魔头的岳无痕骤然穿上这一身粉嫩粉嫩的小衣服,竟然觉得万分不自在起来,一路上感觉行人纷纷侧目,心里不由着急。 云容似是最看不起娇滴滴哭唧唧的小丫头了,这般模样见了她,该不会第一眼就讨厌她吧? 飞花阁已经在眼前了。两个人一路搀扶走到飞花阁前的时候,先进了山门。然而过了山门,忽的察觉周边万物一片肃杀之色。 飞花阁位于东面山部的北坡,山门在南坡山脚,而这偌大的林子里树木参天,竟然连一声鸟叫都没有。 成叔一向耳朵极其敏锐,此刻向前一步,能清清楚楚地听得脚踩在潮湿泥土上的轻微响声,不由心惊。 这里竟然安静到这般地步。 成叔的声音也不由得压低了,问岳无痕道:“小姐,你且看看这里是不是我们要走的地方,和昨日里那人说的飞花阁地址是否有什么偏差?” 岳无痕当年在飞花阁打杂的时候,这条山路上上下下走了无数回,根本不可能有认错的可能,因而只得摇头:“绝无偏差,就是这里,那山门前写着飞花阁三个大字,是错不了的。” 一老一少站在山门前,高的垂着头沉思,矮的仰着头看山门,一只枯槁的老手牵着一只幼嫩的小手,都不说话,站在门前不敢动。 成叔说:“这里也太静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岳无痕倒是想早点见着云容,她又是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于是道:“成叔,我们走罢,山中可不就是该安静一些的么。咱们路上不是听人说,飞花阁阁主喜欢抓飞鸟练功,没准这林子里的鸟都被抓尽了也未可知啊。” 赶了几千里路才来到这里,如今已经一脚踏进山门了,不进都不行,于是成叔也只能妥协:“那便走吧。” 岳无痕搀扶成叔,踏上布满青苔的石阶。石阶漫漫,因湿气蔓延而生满青苔,山高路滑,两个人走得很慢很慢,一路迤逦过了南坡,才远远望见那位于山谷之处的飞花阁,九十九重楼阁碧瓦朱墙高耸入青云,瓦上有飞檐,阁顶一颗明珠在云间熠熠生辉。 两个人走着,忽得听见耳畔极隐忍的一声呻|吟声,接着喘息急促,似乎是猛地松了一口气一般。在这寂静林子里初次听见人声,岳无痕欣喜,连忙顺声望去,只见花草掩映之后,云容一身黑衣倒在青石之旁,身子倚着石头半躺着,面容隐约可见。 岳无痕连忙松开成叔的手跑过去,伸手拨开重重枝叶,见云容正蹙着长眉,狠狠咬着自己锋利的薄唇,一只手里握着一根短箭,左边肩头正涓涓流血,黑衣上面涌出暗色的血液来,湿透了重衫。 岳无痕急道:“你怎么伤得这样重?”说着在身上摸了一遍,发现自己什么都没带,这时成叔步履蹒跚地走来,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子来:“小姐,这人可是受伤了不曾?我这里有点止血的药,你看看能不能给她用上。 岳无痕连忙接了过来,蹲下来要给云容上药,发现她咬着青白的唇,看也不看这里一眼,只扭过头看向别处,不吱声,连句谢都不说的。 云容将箭丢在一旁,用右手捂住肩头,不说话。 岳无痕看着她的样子,忽得想起来这家伙上辈子刮骨疗伤的时候都不吭一声的臭脾气来,怎的这回拔个短箭就呻|吟了? 她一边解开云容上衣给她上药,一边凑脸过去看她神色,云容躲闪不及,猛地回过眸子里狠狠瞪了她一眼,最后索性闭上眼睛,往石头上一仰,不动了。 岳无痕一下子就笑出声了。 看来这家伙是早早就坐在路边听见她和成叔两人走过来了,在飞花阁前深山里,一个盲眼老人,一个小丫头,可比什么高头大汉可靠的多了。想必是云容见血流不止,想要求助,又不好意思说出口,故意在她们两个人路过的时候出个声,就算是求人相助了。 岳无痕因而故意道:“这位姑娘,你害羞个什么劲?我爷爷眼睛是盲的,看不见你,再说了,你这有什么好看的?”说着扯下一缕布来给她捆在肩头上止血,又笑道:“你看看你这里又瘦又平的,有什么好看的?” 云容缓缓睁开那双狭长阴鸷的眸子,眯着眼打量岳无痕片刻,才薄唇微启,声音沙哑道:“小小年纪,牙尖嘴利。” 岳无痕板起脸道:“你才是,小小年纪不学好,心狠手辣,杀人如麻,还被人追杀,该!” 云容冷笑一声:“多谢。” 这是赶她走了。 岳无痕望向云容肩头露出来的那截儿消瘦的肩膀,见自己用来给她包扎伤口的衣服正巧是那截儿暗纹莲花,心中一惊,生怕多说两句就被她看出自己与飞花阁的渊源来,当下顾不上和她多说,给她把衣服刚系上就连忙起身,拉着成叔就走了,嘴里掩饰一般地说着:“成叔,这女人好不知好歹,咱们救了她,她连个谢谢都不说的。” 成叔笑道:“怎么没说,人家说了的。” 岳无痕快步走了几步,做出一副十四岁孩子该有的样子来:“她说谢谢的时候凶巴巴的,一点都不诚恳,我们下次不帮她了。” 她说到这里,忽然听见后面轻咳一声,云容那带着几分别扭的声音传过来:“多谢。” 还是刚才那句话,诚意倒是多了几分。岳无痕暗笑一声,拉着成叔的手向石阶上面走。 一步。 两步。 这时,云容略带沙哑的声音果然响起:“两位可认得前面飞花阁的路?” 成叔站住了脚,回头道:“就在山路后面了,你从那叶子间看过去,见那暗沉黑色、堪比高山的高塔,就是大名鼎鼎的飞花阁了。” 云容声音里带着几分戒备:“两位是飞花阁的人?” 成叔笑道:“不算是,只是多年前家主和飞花阁阁主有些渊源,如今走投无路,前来投奔罢了。” 云容似是放松了几分戒备,松了一口气。岳无痕跟着她一起生活多年,自然是知道她想要跟着两个人一起走,然而这家伙不是很会说话,性格比较木讷,所以正在斟酌言辞。 岳无痕刻意站住,故意睁大一双大眼睛看着她,就像看看着木头身受重伤走投无路的时候,能说出什么好话来求人。 果然云容被她一看,喉咙里就像是被什么噎住一般,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岳无痕继续放肆地看着她,只见云容那惨白地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竟然浮现出一缕病态的红来,只见她扶着青石站起来,眼中带着点窘迫看着眼前的一老一少,伸手在怀里摩挲一阵,掏出十两银子来。 云容将手心摊开,别过脸去:“十两。” 成叔困惑地歪了头。 岳无痕也故意歪着小脑袋看着她,一副我就是听不懂的样子。 云容窘迫了一下,回眸偷眼看了一眼那小女孩,咬了咬唇,哑声道:“五两还你刚才的药钱,五两付给你们二人带路,带我去飞花阁。” 说罢,眼睛依旧盯着那棵老树看,这回事死活不肯回头了。 岳无痕失笑,这木头,害起羞来竟然有点可爱。 成叔为人实诚,此刻听说数目这样大的银两,当即吓了一跳:“姑娘这可使不得,我家小姐给你上药,是念在你一个孤身女子在荒山之中不方便,如何能找你要钱?再说去那飞花阁我们也是顺路,姑娘要是想去,跟着一道走就是!” 岳无痕故意笑嘻嘻看着云容,为难她道:“黑衣姐姐,你每次想要求人的时候,都是先掏钱的么?” 云容也不知道怎的,看见这小丫头一坏笑就来气,明明只是个七八岁的小屁孩,言语之间就是缠着她不肯放过,云容想那老人左右也看不见,于是狠狠挖了那小姑娘一眼吓唬她,原本以为这么一吓,小孩子都不敢乱说了,谁知道那岳无痕竟然笑得越发地开心起来,仿佛看见她生气就高兴一般。 云容一把收起了银子,默不作声地跟在两个人身后走,一句话都不肯说了。 这时,只见那小姑娘回头看了她一眼,对她说:“喏,钱拿来。” 云容一怔。不是说了不要的么?怎么现在又要了? 云容心里冷笑一声,将那银子掏出来递给小女孩,心想这乡间的人帮人果然还是要取利益的,说什么不要银钱,都是客套话,可怜自己还当真了。 然而这么想着,却见那小岳无痕伸出来牵住她的手,笑道:“这十两银子是你付给我的摸手钱。” 云容一愣:“什么?” 岳无痕笑嘻嘻牵着她的手道:“摸了本小姐的手,交了聘礼,一辈子逃不掉了的。” 云容更是一头雾水,然而她本来就不爱多说话,此刻又见岳无痕是个小丫头,心想小孩子说的话怎么能当真,因而就含糊应了一声,只想糊弄他们二人带自己前去飞花阁。 这时,一只小手扯住了她的一根手指头,紧紧抓着,仿佛抓住了什么珍宝。 那杀手只觉得冰冷的指间,违和地传来了一丝温热。这温度虽然那么浅,却仿佛有什么令人心安的东西从相扣的指间丝丝缕缕传了过来。 云容自己都没发现,在那只小手牵过来的瞬间,她竟然没有习惯性地摸向腰间的剑。 第5章 花也应休 北坡远不及南坡潮湿,树木稀疏了些,石阶上的青苔也一时间少了不少,加上是下山的路,三个人走的也就更快了。 下山之时云容已经看见了,那山谷之中如同撑天柱一般崛起的一座高塔,碧瓦飞檐如龙蛇盘踞,定然是那飞花阁的所在了。 飞花阁下正是不大不小的一条溪水,湖溪畔桃花盛放,碎落花瓣带红尘,从树上凋零之后就落在清澈溪水之上,恰是那“花自飘零水自流”之景。 山谷之中,静得肃杀。 三个人相互搀扶下了山,走近飞花阁,只见周围一个人也没有,阁中大门敞开,隔着一座桥,依稀可看见第一层里的厅堂。 云容皱眉:“怎的这么静。” 三人前前后后踏上那桥,跨过落花流水的溪流,行至门前,看见门上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飞花阁”泼墨而立,又望见里面八面玲珑,雕花的窗户大开,光线从八面窗子里照射而来,阁中明亮而又静谧。 岳无痕不由起了疑,对成叔道:“成叔,你腿脚不好,先在门口坐着等我一下,我看看就回来。” 成叔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好好好,你若是见着阁主,就将这信交给她,千万不要惹了她不高兴……” 岳无痕点点头。她刚接过信,一转头,忽得发现云容竟然是已经进去了的,连忙将信揣在怀里,跑过去,叫了一声:“唉,你等等我,一起进去!” 云容等她来了,这才向阁中走了一步。响, 两个人刚刚才踏入阁中,忽得听见耳畔是机械启动的链条吱呀声,不由一惊,然而就在她们猛地转身的时候,身后的大门骤然阖上,如同钢铁封严一般发出巨响,紧接着,环绕着整座飞花阁的所有的窗户猛地砰然闭合,如同接连不断的爆炸声一般,发出一阵令人心惊的响声。 两个人在飞花阁中央站立不动,看着身前身后所有的光源都被封死,黑暗骤临,双眼一时间还没来得及适应,就听见耳畔有什么划破寂静的空气,疾驰而来! 云容早已一跃而起躲过了带着剧毒的利刃,岳无痕这具身子沉重,完全没有任何武功的底子,情急之间只得就地一滚狼狈避过去,缩在一角不敢乱动。 岳无痕心有余悸地抬头,见云容正站在不远处的栏杆上,手中的剑已经□□了,一脸游刃有余的样子,丝毫没有管岳无痕死活的模样。 岳无痕蹲在地上,伸手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问道:“你和飞花阁的阁主有什么仇,她竟然布下这么大的阵来抓你?” 云容没回答她的问题,反而问道:“这阵法你认得?” 岳无痕自然认得,这是飞花阁中的风雨阵,由机关自动启动,箭阵密集如雨,想要活着走出去,一步都不能踏错。 岳无痕说:“我认得,我说给你听,你别乱动!”她抬头看了一眼周围的环境,松了口气道:“算你命好,站的地方恰巧是个死角,你就站住,别动了!” 云容最擅长的只怕就是跟木头一样杵着不动,此刻依言站好了,又冷声道:“你怎知道她这阵法不是用来杀你的?” 岳无痕险些没气昏过去:“我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娃娃,手无寸铁,身娇体软,飞花阁阁主杀我还需要动这么大的阵?”她说着瞥了云容一言:“你是个杀手,受雇杀人,下手狠毒,怎么看都是杀你的可能性比较大吧!” 云容道:“十来岁的小孩子,认得飞花阁里的密阵?” 岳无痕上辈子习惯了云容在她面前低眉顺眼唯命是从的模样,如今接连被她反驳了三句,竟然心里一阵无由的委屈来,气道:“我就是知道!你往右走三步,跳上二楼的栏杆,站到第三重栏杆的正中央去!” 她说完,云容竟然没动。 岳无痕没听见声音,不由从底下抬头出来看了一眼,刚一抬头,身子就触发机关,一阵箭雨猛地射下来,吓得她连忙缩头,面前的木地板上立刻铎铎铎插了三只箭。 云容说:“照你说,这地方走错一步就要死,我怎知道你不是飞花阁阁主派出来诱使我上当的骗子,我凭什么信你?” 岳无痕怒道:“你如今方才十七岁,在武林上籍籍无名无非就是一个有点天赋的杀手,柴亦枫会费这个心力杀你吗!” 要是十年后尚且有可能,现在的云容撑死了都比不上柴亦枫的一根胳膊,还派人来诱使她!这家伙脑袋木成这样,简直是气死她了! 云容沉吟片刻:“……你说得很有道理。” 岳无痕这才松了口气。 云容又说:“可是我们刚见面,你如何知道我年纪?”她说着,一双冷淡的眸子扫下来,寒声道:“小丫头,知道的不少么。” 岳无痕这下可是彻底没辙了。想当年她初见云容的时候,那黑衣女子正一身伤被人围杀,岳无痕一身红衣飘扬,从白马上一跃而下,手上出剑就是鲜血满地,直接将那重伤的家伙扛在马上就带回赤焰宫当小狗养着了。那长袖一扬何其潇洒,她自己都快爱上自己了。 如今见她,竟然是缩在这飞花阁满是尘土的楼梯之下,瑟瑟缩缩地隔着好几米远跟她喊话,岳无痕要是知道重活一世见到云容的时候会这般狼狈,她宁愿死透了也不从棺材里爬出来。 岳无痕伸手一拍额头,痛苦地胡扯道:“其实……其实我是海棠花妖。” 那边传来吱呀一声,怕是云容差点没一头从栏杆上栽下来。 岳无痕都不敢去看她脸色:“你还记得吗?其实你自幼就最喜欢海棠,你说门前有桃李争春,浓香烈艳乱人心神,偏那一树海棠虽然开得灿烂却是无香,我……我就是你门前的那树海棠。” 岳无痕自己都快把自己说吐了。 站在栏杆上的云容沉吟片刻,咕哝一声:“虽然你说的没错,然而那株海棠后来被我练刀的时候不甚砍死了,你这花妖还挺坚强的嘛。” 岳无痕:“……你看我这一头红发,是寻常人能有的吗?” 云容走遍江湖,着实是没见过这红发之人,一时间倒也觉得新奇。 岳无痕捂着头继续瞎编:“我还知道你吃牛肉面的时候吃葱不吃香菜,还知道你除了黑色的衣服其余的一概不穿,因为血渍太多洗不掉,穿了浅色的衣服一旦受伤就会立刻被人看出来,我还知道你妈留给你一册剑谱,但是你最后练来练去把剑法练成了刀法,我还知道你右手练刀的时候断过三次,所以你大部分时候都是用左手使刀,右手使剑,我还知道你后背左边有一颗朱砂痣!这么多,够了吗!” 云容的这些事情,即便是和她一个屋檐下住了十年的师父都不知道,如今竟然被这素未谋面的孩子全说出来了,一时间被她绕晕乎了,奇道:“你当真是花妖?” 岳无痕连声道:“当真,当真!不然我怎么知道这么多秘密?你现在可愿意相信我了?” 云容犹疑道:“罢了,听你一次,现在该怎么走?” 岳无痕心想,我不仅知道这些,我还知道你云容滴酒不沾,只要喝了酒,一杯下肚,什么都能给说出来。 “往右走三步,跳上二楼的栏杆,站到正对面第二重栏杆的正中央去。” 云容依言走过去,一路上果然不曾触发任何机关。现在岳无痕可谓是正好呆在云容的脚底下。云容在上面问:“接下来呢?” 岳无痕:“……嗯,我待会儿在地板上敲一声,就会有三支箭射下来,你帮我拦住那三支箭。” 云容挑眉:“花妖还怕剑?” 岳无痕苦涩道:“我就是风中柔弱的一朵海棠花,麻烦云姑娘怜香惜玉,救我一命,莫要让我被射成筛子。” 云容嘴角难得地挑起一丝笑,可惜岳无痕正蜷在她脚底下,根本看不见这千年难得一见的奇景。 岳无痕静了一会儿,问:“准备好了?” 云容沉声道:“准备好了。” 岳无痕小心翼翼伸出手,在地板上轻扣一下,果然三支羽箭破空而来,岳无痕一咬牙,把身家性命赌在云容身上,闭上眼睛就地一滚,只觉得那三支箭恰好不好停在她头上,被云容一把抓住丢开,岳无痕借机爬起来,立刻站在了云容身边。 岳无痕捂着剧烈跳动着的心口,怒道:“你慢了!” 云容不语。 岳无痕不知为什么竟然有种被人背叛的感觉,竟然不顾时机质问道:“你难道是在犹豫要不要救我?” 云容道:“我初次见你就身陷险境,为何不能试探一下?” 岳无痕一时语塞,闭口不说了。云容说的确实不错,在云容看来,两人初见就被困在这飞花阁中成为俎上鱼肉,那身边的人一定最值得怀疑。此情此景,若是换成她岳无痕,也定然会这么做。 她到底有什么好烦躁的。 云容自此开始不再说话,只依着岳无痕所说向上走,不知不觉两个人竟然已经相安无事地到了第七层。 如果岳无痕记得没错,柴亦枫应该就在第十三层等着她们。 这时,万籁俱寂之中,一个轻柔女声伴着缠绵的乐声,从头顶处传了下来。 “风雨替花愁,风雨罢,花也应休……” 岳无痕心中一惊,顺着那渺茫歌声向上望去,只见飞花阁上纵横交错的绫罗绸缎之间,站着一个女子,身姿优雅,背影旖旎,一袭紫衣如天上仙子。 “劝君莫惜花前醉,今年花谢,明年花谢,白了人头。” 歌声缠绵悱恻,那女子缓缓回身,一双杏眼回转,看了过来。 好美的眼睛。 春水如波,盈盈脉脉。 鹿如微。 第6章 飞花阁 刀剑相对之时,岳无痕看着师姐翩跹的身影,又看着站在自己身边一脸戒备且毫无怜香惜玉神色的云容,竟然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想,是不是她上辈子作孽太多,遭了报应,才让云容和鹿如微这般出现在她身边,让她这样两难? 以她对云容的了解,这家伙自幼混迹江湖杀手之间,出手狠辣,实战经历多得数不过来,此刻在箭雨机关之中见着鹿如微,是一定要一剑取了她的命的;至于鹿如微,她自幼天分高,虽然没什么实战的经验,但是此刻在飞花阁中为守,阁中大小机关供她驱使,就如身边的带了千军万马,所以这两个人对峙,必然有一死。 岳无痕心想,这两个人要是有一个死在她面前,还不如她自己拿命去换得了。 正为难间,见鹿如微已经转过身来,端立于高处,真有种美人如花隔云端的错觉,一曲唱罢朗声道:“家师确实与赤焰宫有约不假,然而今日阁中有事,请假面先生来日再来如何?” 岳无痕闻言立刻看向云容:“你进了赤焰宫?什么时候进的?我怎么不知道?” 云容面无表情看向,出言反问她:“哦?原来你是赤焰宫的人?” 不知道为什么,岳无痕只要一被这家伙反问就觉得心里一阵怒火翻涌,上辈子云容对她千依百顺,就算是让她去断头她都不吭一声,那时候自己还觉得那一天要是听见云容哼一声都是奇景,今日复相见,云容不仅对她哼了数次,竟然还回过头来反问她,岳无痕实在是懒得与她多说,抬首向鹿如微道:“鹿姑娘,鹿师姐,你们认错人了,我不是赤焰宫的!” 鹿如微凝眉不语。 云容扫她一眼:“我并非来自赤焰宫,只是这家伙是不是赤焰宫的就难说了,你看她一头赤发,说不准就是你们要找的人呢。” 她们两个这么一闹,鹿如微的面色非但没有好转,反而越发凛冽起来:“我已与先生说了,家师有挚爱之人新丧,如今避不见外人,先生还是这般不依不饶的么!” 两个人一头雾水看着上面,彼此间面面相觑,谁也搞不清状况。 岳无痕问:“她叫先生,是在叫你?” 云容闭口不言,对鹿如微道:“少废话,来打。” 岳无痕忙道:“别别别别打,你们听我解释!其实我是柴成月的——哎!云容,你莫伤我师姐!” 岳无痕话说到一半,就已经见云容双腿一屈,一跃而上三层楼,在栏杆上微一借力,腿用力一蹬,又是跃上一层楼,手中利剑扬起,一斩便断了鹿如微脚下借以支撑的绫罗,继而飞跃而上,剑锋直指鹿如微面颊。 岳无痕看得心疼,脚下一使力就要往上跳,结果还未跳起猛地想起自己现在不会武功这个事实,连忙收力站住,却不料脚下一滑,整个人就跌了下去,登时触发机关,只见三支利剑铎铎铎射来,吓得她赶紧借着落下去的力道在空中一荡,踉跄跳到对面下一层才站稳。 岳无痕这才松了一口气,探头一看发现自己已经在第六层,而上面的鹿如微与云容正打得水火不容,头顶一片绫罗碎屑簌簌而下,一黑一紫两道身影在刀光剑影之中越发模糊。鹿如微翻越自如,手中长剑挥出一段清光,如同三千繁华乱人眼,而云容的剑只分挡和刺,下手一次比一次阴毒。 岳无痕在下面干着急,猛地发现云容是用右手使剑,这才想起来她左肩受了伤,刚刚止了血。这样一看,云容很快就要落下风了。岳无痕正担心,见鹿如微猛地一挥长袖,云容背后就是三支利剑破空而来,云容躲闪不及,已经有一支没入肩头了。 飞花阁的箭大多有毒,云容这下只怕是输定了。岳无痕仰头看着,见鹿如微的剑越来越狠,只怕是已经下了杀心,岳无痕起初还担心云容伤她师姐,现在看来,只怕是师姐想要云容的性命了。 岳无痕现在自己没本事,只能干着急,忽得想起来什么,于是攀附在柱子上爬了几步,探头在栏杆上敲了一下,果然,从前方射出三支箭来,登时没入面前的柱子。岳无痕一咬牙,从柱子上爬上去,将脚踩在三支细细的箭上,借力翻上了第七层,复又故技重施,一连爬到了第十层,一仰头,鹿如微正和云容在栏杆之间交手。 看来云容已经大半个身子都麻木了,很快就要命丧于鹿如微手里了。 岳无痕心里暗骂云容这死倔死倔的性子,既然不是赤焰宫的人,说清楚不就好了?干什么事儿都打打杀杀没完没了,不吃亏才怪! 岳无痕在柱子上站稳,见云容那样子实在是可怜,最后骂了一声,眼睛一闭,在柱子的某一处一敲。 立刻,鹿如微身后的机关弩中射出三支利箭来,直取鹿如微头颅。她轻功甚好,一闪身就避了过去,手中剑一缓,云容得以喘息之机,登时错开数米的距离。 岳无痕如猴子一般趴在柱子上,惨声道:“师——鹿姑娘,你们是不是误会了什么?这呆子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是也不是赤焰宫的人,她身上受了伤,听说飞花阁是武林中的名门正派,素来行侠仗义,因而来求救的,云容,是不是?” 鹿如微心善,闻言手中的剑就是一缓,柔声道:“当真?” 云容阴测测道:“我就是死,也不会向什么名门正派摇尾乞怜。” 岳无痕一头就撞在柱子上了。 鹿如微眼中一凛,原本一缓的剑猛地疾速刺出,招式不禁不曾减缓,反而变得更加致命了,想必是把岳无痕刚才的几句话当成是敌人要她分心的骗术了,因而越发愤怒,手下一剑都不留情。 岳无痕在柱子上急的团团转,虽然时不时敲击一下柱子引来飞矢替云容挡一挡,但是云容显然已经半边身子都不能动了,就算是她岳无痕引来再多的利箭都救不了云容的命。 如今飞花阁中血腥气蔓延,再不停手,云容就活不长了。 岳无痕无法,只得一咬牙,再次招来三支箭,一点点挪上了阁顶,在一个隐秘处伸手一扯,忽的,只听见轮齿转动的咯啦啦的刺耳声响,蓦地,飞花阁中的窗户骤然大开,刺目光明照了进来,就连最底层的大门也猛地一下子顿开。 岳无痕松了一口气,身子吊在半空中,看了一眼指着自己喉咙的剑,对着鹿如微厚着脸皮嘿嘿一笑。 鹿如微凝眉道:“你是什么人,怎知道我飞花阁的机关所在?” 岳无痕无法回答,只得道:“鹿姑娘,确实是误会了,我们的确不是你要找的人。” 鹿如微见她年幼,生的又水灵漂亮,不像是说假话的样子,加上她本来就心善,也不会真的杀了这个十几岁的小孩子,闻言自己先动摇了三分,但是见她正抓着阁中的秘密要害,便板起脸,将手中的剑逼近一寸:“你说实话,我便饶你一命。” 岳无痕忙道:“好好好,我说,我说!只是我现在胳膊没劲儿了,就要摔下去了,鹿姑娘你看你能不能扶我——” 她忽得惨叫一声,手一滑就跌了下去,而身下正是飞花阁的十三层高楼,只怕摔下去登时就变成一个摔碎的西瓜了。岳无痕下意识闭上眼睛,却忽得感到一阵香风拂面而来,香气清新淡雅,她还没睁开眼睛,就跌入一个柔软的怀抱之中,两条温柔而又有力的胳膊圈住了她,坠势一滞,停在了栏杆之上。 岳无痕小心翼翼地睁开一缝眼睛,见鹿如微正抱着她站在楼上,心中不由得一荡。 果然还是师姐的怀抱最舒服了。 要不是现在双方正剑拔弩张,岳无痕真恨不得在这温香软玉之中蹭一蹭睡个懒觉。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却察觉鹿如微身子一僵。 岳无痕睁开眼睛,见鹿如微正双手打横将她抱起,面容冷漠而凛冽,身子僵硬,一动不动。 她抬头看去,只见云容正捂着肩头流血的伤口,手中的剑横在鹿如微纤细白皙的脖颈上。 云容气息沉重,声音沙哑:“不想死,就别乱动。” 第7章 飞花阁 事到如今,形势已经变得越来越乱,鹿如微脸上的神色已经清清楚楚地表明她绝不会再相信岳无痕说的一句话。 岳无痕从下方打量着的她的侧脸,见她红唇微抿,唇畔挑起一丝讥讽的笑,大概已经不知道给岳无痕丢了几顶骗子的帽子,只怕是刚一见面,就认定了她是个心机狡诈善于行骗的坏孩子。 岳无痕说:“云容,你把剑放开,不要伤鹿姑娘。” 云容冷淡一挑眉:“哦?这位姑娘拿剑伤了我数十处要害,此刻还要取我性命,你让我放手?” 岳无痕诚恳道:“你我把话说清楚,鹿姑娘为人善良,定然不会伤你的,我用性命做担保。” 云容冷笑:“你的性命,值几个钱?” 岳无痕差点没被她气得昏过去,好不容易才忍下来,对她好言好语说道:“我没叫你弃剑引颈受戮,我只是想让咱们把话说清楚,你既然不是来飞花阁惹事的人,那么咱们说清楚,省得鹿姑娘接错了人,引起了麻烦——” 云容打断她:“我要见你们阁主。” 鹿如微挺直了腰身,目视前方一动不动:“阁主不在。” 云容手中的剑又收紧一寸,重复:“我要见你们阁主。” 她说这话时,声音已经虚弱了几分。鹿如微面色坦然,依旧不动。 云容手一抖,只觉得眼前一片眩晕,还没来得及站稳,身前的鹿如微猛地倒退一步撞在她腹部,然后一手板住她手腕,迅速地将剑刃的方向逆转,夺了剑,劈手砍向她后颈,登时将她打翻在地上。 而岳无痕只觉得师姐搂着自己肩膀的手突然就松开了,整个身子就向下坠,一头就栽了下去,栽到一半,鹿如微紧紧箍住她的腰,竟然被倒立着抱了进来。 岳无痕惨叫道:“……师姐,我要吐了……” 鹿如微放倒了云容,水袖中扬出一条长绫来,在空中一绕,将岳无痕的脚缠住倒吊起来,在那栏杆上一挂,系了个扣了事。 鹿如微回头看一眼地上的云容,见她半面脸已经紫青,想必是中了毒,毒液已经流遍全身,如今已经麻木动弹不得了。 她这才看向蝙蝠一般倒吊在面前的岳无痕,眸子之中多了几分怀疑:“现在可以说了么?你到底是什么人,来飞花阁干什么的?” 岳无痕赶紧道:“我有证据的,你把我的手松开,我拿给你看!” 鹿如微面露警惕之色:“你又要使什么花招?” 岳无痕叫苦道:“罢了,你不信我也可以,我怀里揣着一封信,是我母亲写给——”岳无痕猛地住口不说了。 怀里的信是母亲死前留给自己的,是她写给柴亦枫,求姐姐看在昔日的情面上,收留这个孤女养她成年,这封信是母亲亲笔,临死之人,写得情真意切,只要拿出来,定然能使鹿如微相信自己。 然而与此同时,岳无痕想起柴亦枫当年那冷漠的话:“以后在人前,不可称我为姨母,不得对任何人说起你的身世,记住了?” 柴亦枫恨她入骨,上辈子就拼死否认与她之间的血缘关系,打死都不肯让她告诉任何人自己和她有血缘之亲,上辈子岳无痕死的时候觉得已经和柴亦枫毫无瓜葛了,这辈子才不想又攀上她。 岳无痕说:“鹿姐姐,是我错了,我方才想起来我那东西忘带了,我确实是没什么证据的,但是我真的不是赤焰宫的人,更不是什么假面先生,你看我小小年纪,身上半分武功都没有,怎么能是来杀你的人呢?” 鹿如微唇畔微微一抿:“武功不会,骗人的本事倒是不小。” 岳无痕一脸诚恳道:“我可是绝对没有骗你的。我方才说的句句属实,就是那根木头吧,她脑子不太灵光,做事刻板又死倔,这才惹了鹿姐姐误会,姐姐你方才和她交手的时候,难道没察觉到她来之前就受伤了吗?我们要是真的是来飞花阁挑事的,哪儿会带着一身伤来,你说是不是?” 鹿如微嗤笑:“你这丫头说什么都有理,可惜我一句话都不信。”她说着,伸手摸向岳无痕怀中:“你方才说这里有一封信,刚说了有,现如今又是没有,我倒是想看看,你到底有没有这个东西。” 岳无痕毫不担心,任由她找。 她身上这衣服是母亲缝制的,为了避免她到处乱窜把怀里的东西掉出来,大多数时候都会给她缝一个暗袋,就连袖子里也是,所以去那集市之中,她袖中的东西就算是再厉害的小偷也难偷走,这怀里的东西就算是倒吊也不会掉出来,所以鹿如微不知其中的机窍,是摸不出来的。 鹿如微摸索一阵,果然什么都没摸出来,抬眼看见岳无痕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反倒笑了:“你倒是一点都不怕。” 岳无痕嘿嘿笑道:“鹿姐姐心善,才不会杀我呢。” 鹿如微在她腰上击打了一下:“我虽然不会杀你,但是却会把你交到我们阁主手上,到时候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岳无痕心中就是一凛,吓得连忙道:“别别别,可千万别!我家和柴阁主一直不对付,鹿姐姐要是把我交到柴阁主手里,我就没活路了!鹿姐姐你这么善良的人,不会看着我死在这里吧?” 鹿如微在她腰间掐了一把,疼得她只抽气,见她小脸皱成一团才嗔道:“鬼知道你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趁早闭嘴别说话好了!” 岳无痕极委屈地倒吊着,不吭声了。 鹿如微不再说话,只是回头将云容双手缚在柱子上,在她身上摸索一阵,登时就变了脸色。 岳无痕倒吊着,奇怪地看着这一幕。只见鹿如微伸手在云容脸上扯了好几下,云容的脸皮都被她扯红了,然而鹿如微越来越急,急忙忙在云容下巴处寻找着什么,最后甚至一把扯开云容的衣服,呆呆看了好久。 岳无痕被挂着头昏脑涨,问道:“鹿姐姐,你看什么呢?” 鹿如微脸色惨白地转过头来,问:“她当真是个姑娘?” 岳无痕看了一眼云容那已经开始发育的胸脯,尴尬道:“这还能有假?” 鹿如微连色的吧,连忙给她将衣服穿好,将地上的剑捡起来就要跃上阁顶。 然而,这时候,一阵诡异的笑声在飞花阁中盘旋,余音绕梁久久不绝,甚至连这声音来自何处都分不清楚。 鹿如微咬牙站在岳无痕身边,蓦然出剑将她脚上的长绫割断,岳无痕一头栽到地上,捂着磕到地面的头疼得只抽气。 这时,一个介乎于男女之间的古怪声音幽幽从头顶传了下来:“红儿,你说这飞花阁里有几个人?” 远处,一个小孩子幼幼嫩嫩的声音也飘了下来:“这么大的阁子,只有三个呢!两个躺在地上,只有一个站着呀!” 那个成年人的古怪声音又飘了下来:“可是你说,我此行是来寻柴亦枫的,然而这老女人不在,竟留着她徒弟来送死,这小徒弟年纪又小又漂亮,我要不要杀了小女孩?” 那声音细得很,却又不像是个女人,笑起来的时候咯咯咯如同鸡鸣,沙哑难听地紧。 这一问一答,连人影还没出来呢,就先悚的人一身不好受。 岳无痕趁着这时候解开了脚上的长绫,小声问鹿如微道:“这人谁啊?你要杀的是这人么?” 鹿如微脸色难看地很,手中的剑握紧了,声音僵硬着回答:“赤焰宫的假面先生,昔日与阁主有点仇,约好今日来取阁主的性命。” 岳无痕小声道:“什么仇?” 这时,两个人面前忽得出现一个倒吊着的白面人,只见那人脸上带着面具,面具上眼眸狭长如同一线,面具嘴的地方如同被什么撕开一般,一直咧到耳际,面容诡异难言,吓得岳无痕就是一哆嗦。 赤焰宫还有过这种男不男女不女的鬼东西? 令狐波是怎么忍了这张怪脸这么久的? 那人倒立在两人面前,忽得哈哈哈一阵怪笑,笑起来如同鸡鸣,难听而又高亢。那人足尖一点,竟就这么凌空翻了过来,站在两人面前,怀里竟然还抱着一个傀儡娃娃,娃娃的两只眼睛空洞而又无神,吓得岳无痕就是一激灵。 方才那个幼嫩的童声就是这娃娃?还是这人一人分饰两角,用这娃娃代替自己说话? 那人眯着眼睛,半弓着腰打量着岳无痕,伸手在她下巴上磕了一声,沙哑开口:“红发?姓岳?” 岳无痕心中有什么不好的预感升起来,不敢说话。 那人眼睛蓦地瞪大,忽的伸手将面具一把捏碎,朗声大笑,笑声时粗时细,在飞花阁之中回荡:“哈哈哈,原来竟是柴月成和那岳千讳的孽种么!” 面具碎裂之后,竟赫然出现一张俊美的面庞来,只是那脸已经被一剑深深劈裂,留下一道贯穿面颊的长疤来,那一剑的力度和切割手法是如此的熟悉,不由得让两个人同时后退一步。 那是飞花阁剑法里的三千繁花的最后一剑。 落花也随流水去。 第8章 假面傀儡师 那人在两个人面前一闪,忽得就不见了。 岳无痕环视一周都没看见他,连忙从地上爬起来,踉跄两步退到鹿如微身后,一把抓起云容掉在地上的剑,护在身前护好了,这才上前和鹿如微并肩站着。 鹿如微低声道:“我去引开他,你从楼梯上走上去,把机关打开。” 话刚说完,那笑声又传过来,笑里带着些得意:“小美人,我听见了哦。” 鹿如微一推岳无痕:“快去!” 岳无痕还没来得及动,只觉得眼前忽得一黑,那个人影竟然转瞬又至,笔直站在岳无痕面前笑道:“那个漂亮丫头可以走,你却是走不得的。” 鹿如微执剑,道:“先生既然是来找飞花阁的麻烦,和我打就是了,为什么要和一个外人过意不去?” 假面人将手里的面具扔在地上,冷笑着一抬眉毛:“外人?我看这个丫头,想必是比你这个大弟子还要是飞花阁的内人吧?是不是,少阁主?” 他说着,回眸看向岳无痕:“柴月成倒是聪明呀,现在就把你送过来,反正柴亦枫无后,你日后可就是未来的小太子了,她打的一手好算盘么,先占着西域岳家的钱财,如今又继承了飞花阁的权势,以后你要是有点作为,称霸武林也不是什么大事吧?” 岳无痕心想我不靠岳家、不靠飞花阁,照样也把一个武林搅得天昏地暗,可惜你命短,没见着而已。 岳无痕见身后的鹿如微一脸困惑看着自己,想必是动了疑心,生怕让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将自己交给柴亦枫,于是做出一副茫然的样子来,故意道:“你少说我家家主的坏话,等过两日少主人来了,有你好看的!” 那傀儡师手中的娃娃发出一阵咕哝声,细声道:“哦?你家少主人是谁?” 岳无痕道:“自然是家主的爱女,柴夫人所出的大小姐,到时候等少主人带着岳家的人来了,你有种到她面前说去啊?” 傀儡师看向那少女,见她确实是一头红发不错,衣服却是有些污渍,脸上还带着些尘土,就连头发里也有几根马厩里带出来的稻草。西域岳家是何等的富贵,若是柴月成的亲生女儿,未必会落到这幅样子。 他看着那少女,暗想,岳家人往来西域经商数百年,多混有西人血统,因而天生红发的远不止岳千讳一个,这女孩若不是岳千讳的女儿,是个家奴也有可能。 他打量片刻,问:“哦?那你又是谁?” 岳无痕做出一副自豪的模样来:“我是少主人的书童,此番带着人来给她收拾房间的。”她说着,刻意做出一番刁奴的模样来:“我父亲可是岳家的管家,你今日得罪了我,小心来日我家少主人——” 那傀儡师听她叨叨了半天,已经相信她不是什么正主,因而不耐烦地猛地出手扼住她的喉咙将她提起来:“真吵。” 岳无痕被他拎起来,哑声求救道:“鹿姐姐,我是西域岳家的仆人,我家小姐再有两日就来见柴阁主了……咳咳……我、我要是死了,等岳家问……起来,飞花阁不……不好交代吧……” 鹿如微拔剑道:“先生,我说了,今日的交战仅在你与飞花阁之间,你莫要对外人动手!” 那人怀里的娃娃嘿嘿笑道:“我动了又怎么样?” 鹿如微猛地出剑:“那就只能请先生和我的剑来说了!” 那人扣住岳无痕的喉咙,猛地将她从高楼之上扔下去,手中细线牵动,带起那诡异笑着的娃娃,出手和鹿如微对战。 岳无痕原本就被掐得头昏眼花,这下可好,直接被人从第十二层上给扔下去了,下意识就像运动,运了半天发现自己身子里空荡荡一片,屁都没有,这才绝望地摔下去。 飞花阁十二层摔下去,完了,死定了,等着再死一次吧。 正要闭目等死了,却猛地跌进一个充斥着冷气的怀抱。岳无痕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就觉得身上一哆嗦。 刚被鹿如微抱完,被这人一抱,简直混身都不舒服。 耳边响起成叔着急的声音:“小姐,小姐你没事吧?” 岳无痕心里咯噔就是一下子。 她害怕地睁开眼。 一个身穿深紫色衣服的女人抱着她,眉眼之中带着点年轻时的美丽,但是这份所剩不多的美几乎尽被那戾气和冷漠的神色给掩盖住了,只留下一种夹杂着不屑的淡漠和鄙夷。 岳无痕恨不得立刻就从她怀里跳出来,简直一秒都不想多待。 她挣扎了一下,却被对方紧紧箍住,岳无痕心里就是一阵来气,但是自小就一直怕这人,因而不敢动了。 成叔拄着拐杖走过来,急切地问:“柴阁主,我家小姐如何了?可伤着了没有?我说你们也是的,大白天的开什么机关呢?小姐一进去门就关上了,急的老奴啊……” 柴亦枫那双眸子冷冷地看着岳无痕,嗤笑一声:“和她一样没用。” 岳无痕说:“阁主大人,我是没用,您现在可以把我放下来了?” 成叔连忙道:“你这孩子,说什么呢,还不快叫姨母。” 岳无痕嘿嘿笑:“柴阁主,谢谢您的救命之恩啊。” 柴亦枫的眉毛紧紧地皱了起来,似乎被惹怒了却又强行忍住一般,冷漠的眸子盯着她看了半晌,竟然猛地一松手。 岳无痕刚从高楼上摔下来,还没反应过来呢,就整个人被扔下来了,扑通一声跌在地上,屁股着地,摔得极惨。 成叔一听见她摔在地上就慌了,手里的拐杖连忙在地上点着,急道:“小姐,小姐你怎么了?” 岳无痕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说:“成叔,我没事儿,刚才没站稳。” 成叔一把扯住她的手,用责备的语气小声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那个是你姨母,是你夫人的姐姐,你如今孤身一人孤苦伶仃,就仗着她来把你养大呢,你还不乖乖行个礼,赶紧叫声姨母讨她欢心?” 岳无痕心想柴亦枫才不会想要我叫她姨母呢,她都不想养我,我这岳家遗孤在她看来如同瘟疫一般,躲了我一辈子还不够呢。 岳无痕这么想着,却发现柴亦枫正负手而立,侧目看她,虽然神情是一如既往的严厉冷淡,但是看着她的样子,好像还真的在等她叫自己一声姨母一样。 岳无痕就那么站着看着她,一直不说话,一脸痞子样站着不动。 成叔急了:“叫姨母!你可知你姨母今日阁中有难,冒着风险将大弟子独自留在阁中,专门出去寻你,生怕你来得不巧撞上那个卢假面,怕你伤了怕你丢了,你怎么这么不懂事?” 岳无痕心想,要是柴亦枫面子上过不去,那她要不就叫一声吧,省得她为难,因而正要开口喊那句姨母,却见她冷冰冰道:“多大了?” 成叔忙道:“十四,十四岁!” 柴亦枫负手于背后,斜目俯视她:“十四岁了连最基本的轻功都不会?” 成叔赶忙道:“柴阁主,我家小姐绝不是懒惰,也并非因武功不好,只因夫人说,她这辈子的不幸大多因着武林,所以想让这孩子这辈子做个寻常人,再也莫要沾染江湖恩怨……” 柴亦枫哼了一声:“莫要沾染江湖恩怨?她想的倒是好啊,如今她死了,这恩怨都寻到我头上来了,还想着要她的女儿自己去过逍遥日子,出了事情依旧要我这个大姐给她收拾残局吗!” 她声音越来越大,到了最后一句质问之时气烈如风,冲击得岳无痕耳膜生疼。 岳无痕说:“阁主,你要是再不去管你的大弟子,她可就要受伤了。” 柴亦枫没听见她喊一声阁主,面色就惨白一分,听得这最后一句,终于忍不住了一般,怒道:“你!” 岳无痕说:“咦,我又没有说我要拜你为师,又没有求你叫我武功,我今天就是来送信的,信送到,我就走了,谁稀罕你飞花阁里的那点功夫。” 柴亦枫闻言双目睁大,到最后气得都笑出来了:“好么,好么!你跟你那个好娘亲真是一模一样啊,好!你有这个骨气,就滚出飞花阁自谋生路吧!” 岳无痕从怀里掏出那封信:“行!这信给你!你飞花阁的毒箭伤了我朋友,我现在把她带下来,即刻就走!” 成叔急了:“这孩子,胡说,胡说!你哪儿有什么朋友,又哪儿有什么去处!还不赶紧和阁主道歉!” 岳无痕说:“和咱们一起来的那个云容,被毒箭误伤了。”说着看了一眼柴亦枫:“反正柴大阁主又不会救她。” 柴亦枫闻言反而笑了:“哦?你说云容?可惜,你是带不走她了,云容是我花钱雇的杀手,如今任务没完成,自然要留在飞花阁,你若是要走,还请自己走。” 岳无痕看了柴亦枫三秒钟,忽得站直了,扑通一声跪下来,向她磕了一个头:“这个头是替我母亲磕的,母亲说了,过去亏欠您良多,她没办法还了,日后阁主要是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尽可以开口。” 柴亦枫脸色一变。她原本以为这孩子就是小女孩脾气,却没想到她竟然跪下来了。 岳无痕抬头看她一眼,又重重一个头磕下去:“这个头是磕给我姨母的。今日磕过之后,我与飞花阁再无关系。” 她又看了一眼柴亦枫,发现她脸色惨白地要命,但是来不及多想,复又一头磕下去:“最后一个,是我欠飞花阁的。至于我欠了什么,和您说也说不清楚,反正如今我不再欠飞花阁任何东西,我也不是飞花阁的弟子,与阁主就此别过。” 说罢,从怀里掏出母亲的信来,递给柴亦枫,见她完全没有要接的意思,便放在她脚边。 她拉过成叔转身离去,走了两步,复又想起什么来,从袖子里掏出一幅画像来递给她:“这是我母亲的遗物,我留着无用,还给您就是。” 她将画像放在信的旁边,转身走了。 柴亦枫怔住,看着那孩子牵着盲眼老者的手走出去,忽的心里一痛。 浅粉色的水杉,简单的发髻,飞花阁外的阳光洒下来,仿佛又看见自己那个妹妹当年转身离开,一步步走远的样子。 好啊,好啊,她们一个个都长大了,都不稀罕自己了。鸟长大了就要飞走么,这当年养大她们的巢就要变成笼子了。 柴亦枫双目紧闭,转过身去,再也不想看那决然转身出去的背影,冷笑一声:“好啊,飞花阁也不收无用之人,你如今走出这阁门一步,就永远不要回来。” 岳无痕心想,柴亦枫就爱说这种狠话,当初把自己赶出去的时候,也说的是这番话,连一个字都不带改的。 岳无痕咕哝一声:“外面千好万好,我回来讨你的嫌做什么。” 柴亦枫听得身后的脚步声远了,连忙回头,见那孩子竟然已经扯着老人的袖子一蹦一跳走远了,不禁怒气冲冲地走了两步:“岳无痕,你好大的胆子!” 柴亦枫只觉得一种近似于被人叛弃的怒火从心头燃起,险些就要冲口而出让那孩子站住,然而,仅在下一秒,一滴血滴了下来。 柴亦枫皱眉,抬头。 晦暗的高楼之上,只见一个人盘踞在栏杆上,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来。 有什么东西在黑暗里闪着光。 柴亦枫眯起眼睛,这才看清了—— 那个娃娃,正坐在第十层的正空处。娃娃的身下,竟然用傀儡线织成了一张密密的网,而那假面傀儡师,正如蜘蛛一般盘踞在他自己织成的网上。 再不远处,鹿如微的身子僵硬地躺在细细的线上,如束手就擒的猎物,正在等着死神的光顾。 血,一滴一滴地滴了下来。 第9章 令狐波 岳无痕走了以后,有点担心鹿如微到底怎么样了,但是她旋即想到柴亦枫何曾有过不能解决的事情,便立刻放心了。 成叔一路上唉声叹气,碎碎念念说了很多岳无痕不懂事一类的话,但是到了最后也没办法,他到底是仆人,主子的话还是要听的。 岳无痕路上闲着无事,便随手揪了一根草含在嘴里嚼着,问成叔道:“成叔,你说那给带着假面的傀儡师是谁啊?” 成叔叹气道:“那个卢假面啊,原本也是武林之中的高手,年轻的时候喜欢夫人,碰巧,老爷也喜欢夫人,只不过老爷那时候听人说飞花阁的规矩多的很,不敢贸然去相见,周旋托人打听了夫人的喜好,仔仔细细安排了才见着夫人的面,但是那个卢假面就不一样了,他仗着自己年少成名,武功好,又生了一张俊俏的脸蛋,所以追求夫人的时候,夫人还没见着他呢,反倒是被柴阁主知道了,那时候飞花阁的规矩严的很,阁主绝不许任何人追求自己的妹妹,这卢假面不依不饶,最后就和阁主打了一架,被阁主废了一身的武功,就这么毁了。” 岳无痕说:“她还真是什么都管。” 成叔问:“你说谁?” 岳无痕耸了耸肩,道:“还能有谁,柴亦枫呗……” 成叔抬手就是一个爆栗子打在她头顶上:“没大没小,那是你姨母!” 岳无痕捂着小脑瓜噘嘴道:“我还是你主子呢!你说打我就打我!” 成叔气道:“你还不知错!” 岳无痕尖叫一声,大笑着跑开了,成叔耳朵灵得很,抬起拐杖一打一个准,两个人在草丛里一个躲一个打,竟然有默契一般,每每成叔棍子挥到了,岳无痕虽然可以躲开,但是却动作慢一拍,让他打中了,自己又捂着屁股告饶:“成叔,我错啦,下次叫她姨母还不行吗!” 成叔气哼哼收了拐杖道:“净使小孩子性子!现在好了,这天色已经昏昏沉沉了,你我午饭还未吃过,如今去哪里才好?” 岳无痕笑道:“西面有座赤魔山,咱们上山去。” 成叔道:“那荒山野岭的,上去做什么,净胡说。” 岳无痕说:“我们都走了半日了,马上就到山脚了,不去多可惜——” 两个人正说着,忽的一脚踩空,发出两声惊叫来,竟踩到了陷阱,一同坠下去了。成叔因走着后面,摔得晚,摔下来以后直接砸在岳无痕身上,疼得岳无痕差点没一口血喷出来。 成叔在洞窟之中摸索片刻,这才把屁股底下的岳无痕找着了,赶紧拉她起来,两个人站在坑里仰头望着快要暗下来的天空。 这时,洞口忽得探出一个秃了顶的脑袋来,用仅剩的一只独眼打量两个人片刻,咧开少了几颗牙的嘴笑道:“哈,一个盲眼的老头子,一个红头发的小丫头,今儿个真是收获大了!” 说着,又激动地搓手笑道:“红头发,红头发,还没吃过红头发的小姑娘呢!” 成叔听见这声音就慌了,连忙道:“小姐,小姐这可怎么办?这人莫不是山上的土匪吧?” 岳无痕见着那人,先是愣了两秒继而笑道:“才不是呢,令狐宫主可是这赤魔山的主人,怎么能说他是土匪呢。” 秃顶独眼的令狐波歪着脑袋打量那小女孩片刻,扒在洞口咂咂嘴:“小姑娘,你不怕我?” 岳无痕笑道:“你长得丑的很,我喜欢你还来不及呢!” 令狐波嘿嘿一笑,笑起来颇像一只丑老鼠,伸手挠了挠脸道:“嘿,我这赤魔山上可都是些大恶人,你一个水灵灵的小丫头,上山来干什么?” 岳无痕笑道:“咦,我听闻赤焰宫的宫主令狐波最喜欢吃小孩子,我想他定然是没有吃过红头发的小孩,特地跑过来送到他桌子上,给他尝尝鲜呀!” 令狐波眯起眼睛打量那坑里的小女孩半晌,一双贼眼中射出精光来,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对视片刻,急的成叔在里面团团转。 岳无痕冲着令狐波眨眨眼睛。 忽的,令狐波发出一阵咯咯咯的大笑来,震动山岳,惊得林中的鸟纷纷飞起。 他继而伸出枯槁的手指着岳无痕道:“好,好!我真喜欢你这小丫头,来来来,老头子把你捞上来,洗干净了煮熟了吃了尝尝!” 岳无痕一把抓住他的手,借力一跳就翻上来了,站在令狐波身边拍拍手,说:“我渴了。” 令狐波正愁着怎么把那盲眼的老头子也捞上来,因而不耐烦地冲岳无痕挥挥手:“去去去,赤焰宫里有水,自己捞了喝去。” 岳无痕说:“你得把我爷爷捞上来。” 令狐波原本正想着怎么把今天的晚饭一并带回去,闻言登时不高兴道:“我来当你爷爷,这老头子不要也罢了,走走走,爷爷带你吃饭去!” 岳无痕一屁股坐在地上耍赖道:“不行,你要吃我,你不是我爷爷。” 令狐波天生驼背,因而他就算是平时普普通通走路都会给人鬼祟之感,此刻嘎嘎嘎笑了两声,道:“小娃娃,你真不怕我?” 岳无痕眨巴眨巴眼睛:“不怕。” 令狐波伸手挠挠秃头:“哦?为什么?” 岳无痕道:“因为你只吃小孩子,不吃大人。小孩子身上灵气重,大人身上浊气重,你吃孩子自然身上干净,我为什么要讨厌你?” 令狐波又挠挠脖子,道:“可是那小孩子容易跑啊,我每每让他们自己去赤焰宫寻水喝,一回宫就都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大人就不一样,我让成年人去那宫中自己架锅,果然都一边哭一边架,可见小孩子远比大人狡诈。” 岳无痕笑道:“才不是呢,小孩子要逃是因为害怕,大人不逃是因为他们觉得这么狡诈,路上肯定给他们设了埋伏,故而不敢跑,都乖乖去架锅了。” 令狐波皱眉道:“可我不曾设埋伏呀。” 岳无痕:“嘿嘿嘿。” 令狐波气道:“你笑什么?” 岳无痕:“嘿嘿嘿。” 令狐波被她一笑,仿佛觉得自己被人看不起了,于是威胁道:“你再笑,晚上我炖了你吃!” 岳无痕:“呜呜呜,我好怕。” 令狐波吓坏了:“哎,让你不要笑,你哭什么,好好好,莫哭,莫哭,爷爷请你吃桃子?” 岳无痕继续坐在地上耍赖:“要吃糖。” 令狐波急了:“赤焰宫里没有糖,有桃子吃不吃?” 岳无痕:“……不吃。” 令狐波急得佝偻着背在原地转了两圈:“那怎么办?” 岳无痕开始撒娇:“我爷爷会买,你下坑去,把我爷爷驮出来嘛。” 令狐波生气了,一甩手:“不去!” 岳无痕探了探脑袋去看他:“你不去我就不和你回赤焰宫了,小孩子会跑的。” 令狐波看她一眼,气哼哼回过头去。 岳无痕继续把小脑袋晃过去:“我是红头发的。” 成叔在下面急得用拐杖直敲坑壁:“小姐,这是怎么回事啊?这人是谁?赤焰宫又是哪里?” 岳无痕将脑袋探下去,大声道:“成叔,这前辈是令狐波,是我师父,赤焰宫是那赤魔山上的一处所在,是我家,成叔你且信我,和我上山去如何?” 成叔茫然道:“小姐,这人你不是今日才见着的,如何就成你师父了?你住在西域十四年,何曾去过什么赤焰宫?小姐,你今日是怎么了,莫要吓老奴啊……” 令狐波气哼哼背过身坐在地上:“谁说要收你做徒弟了?我今天要煮着你吃了!” 岳无痕将小脑袋探过去:“可是我是红头发的呀,你看你看,红头发的。” 令狐波:“哼,以后还会有红头发的小姑娘来的!” 岳无痕晃了晃脑袋:“那你再吃那个嘛。” 令狐波转过一只独眼来瞅了瞅她:“那你以后只能叫我爷爷。” 岳无痕腆着脸笑道:“不嘛,我叫你师父。” 令狐波的面色这才舒缓了一些,不似方才那么狰狞了,问:“当真?” 岳无痕吭哧吭哧点头。 令狐波这才跳到坑里去,将成叔扛起来放在肩上,又如同猴子一般灵活地跳到了地面上。 岳无痕欢呼一声:“师父万岁!” 令狐波一只独眼瞥了她一眼,得意洋洋地将成叔放在地上,佝偻着背往山上蹦去:“哈,我今日收了个小徒弟,红头发的,哈哈哈!” 他一笑起来,声如洪钟,在山岳之间回荡,又惊起一片飞鸟。 成叔经历这么一跌一起,尚且还没摸清楚情况就被请上了山,一路上战战兢兢问岳无痕道:“小姐,方才那人到底是谁?” 岳无痕笑道:“一个可爱的疯子罢了,成叔不必惊慌。” 第10章 赤焰宫 令狐波此人,在江湖上广有恶名,赤焰宫里虽然没几个下属,但是在武林中的恶名远胜于恶人谷等地,传闻中令狐波貌丑,心狠,为人诡谲变化多端,更因着他生了一副丑模样,嘲讽的人丢了一顶相随心生丑人丑心的帽子给他,他也不生气,都当耳旁风过去了。 令狐波还有个命好,唤作“秃顶鹤”,因他背部佝偻,脖子较长,而四肢又干枯瘦弱,站立之时宛如一只鹤,怪得很。 此刻岳无痕随着这家伙上山,见他两只脚极其灵活,明明年纪已经不小了,然而上山之时一蹦一跳,从崎岖山岩之中上去时的模样,竟如一只灵活的飞鸟一般,走得快了,还要在上面挥挥手:“小姑娘,你倒是走得快些啊,来来来,再不来,天色可就要黑了!” 成叔一路上侧耳细听,只听见断断续续的足音,时而出现在东面,时而出现在西面,一下子又到了远处去了,吓得慌忙道:“小姐,这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咱们不会是遇着妖精了吧?” 岳无痕笑道:“武林之中多有奇人,成叔习惯了就是。” 令狐波站在山上急道:“我说你这老头子,明明有三只脚,却磨磨唧唧像个什么样子,你过来,我背你上去!” 岳无痕的脑袋里一下子就出现令狐波背着可怜的成叔在山上跳来跳去的情景,成叔年纪又大了,骤尝在高山之上下落和跃起的滋味,实在是…… 岳无痕忙道:“别别别,我扶着成叔慢慢走就是,师父您先上山去吧!” 令狐波说:“那怎么行?你们一会儿要是经过千蝠洞,被吃个骨肉无存可怎么办?” 岳无痕扶着成叔在山路上一步步地走,头也不抬道:“我自然是有办法的,不用师父担心。”继而又低声道:“慢些,这里有块石头。” ———————————— 令狐波听说岳无痕有办法,自然高高兴兴跳上了山,独自往赤焰宫里去了。 天色已昏,令狐波刚晃进宫门,就听见一阵求饶声:“师娘,师娘我错了,我现在就去找师父!”令狐波一探头,看见自己的弟子正跪在地上抱着头,身子缩成一团,而关梦之手中正拿着戒尺,啪的一声打在他背上:“还不快去?” 吕子英捂着头,踉踉跄跄地就跑出来,正撞在令狐波怀里。 吕子英自幼被令狐波抓回来,每天都生活在明天就要被师父吃掉了的恐惧之中,因而整个人胆子极小,有点什么风吹草动就要吓得缩到墙角,如今已然长成八尺高的大汉了,然而依旧是胆子小的很。 因着他天生高大,身材可谓是虎背熊腰,然而做起事来却是小心翼翼,一出了什么事不问缘由先跪下讨饶,看起来十分的滑稽。 令狐波将自己那不争气的徒弟拎着耳朵揪到大殿里,将他往地上一丢,道:“没出息相!” 关梦之将手中戒尺一转,冷笑一声:“日日都去打猎,怎么,今天抓着宝贝了?” 关梦之这个女人,在武林中也是以怪人著称的。 她生的极美,一双杏花眼盈盈如水,时时刻刻都氤氲着点水汽,凑近了一看水汪汪的如同一汪秋水,身姿妖娆,喜好穿一身红衣,手段诡谲,很少有江湖人敢惹她。 然而奇怪的是,这么一个美人儿,却嫁给了一个面貌奇丑的疯子,而且还极为善妒,因而这赤焰宫中不得有女人,但凡是来个女人,她都要疑神疑鬼数日方休。 偌大一个江湖,实在是没有比赤焰宫更怪的地方了。 令狐波踹了一脚吕子英,笑嘻嘻道:“夫人,我今日抓了个小徒儿,聪明可爱地紧呐!”说着又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缩成一团的吕子英,嫌弃地踹了他一脚:“比这呆子可好多了,等那小丫头上了山来,咱们就炖了这家伙吃了。” 吕子英虽然从未见过令狐波吃人,但是一直对“师父会吃人”这件事深信不疑,因而闻言先就吓破了胆,赶紧扑过去抱住令狐波的腿:“师父,师父,徒儿知错了,徒儿知错了!” 他每每吓得急了,颠过来倒过去就只会说那一句话,他越是如此胆小,令狐波就越是看他不上,复又一脚将他踹开,高兴地搓搓手,对关梦之说道:“是个红头发的小姑娘,好玩得紧,好玩得紧!” 关梦之说:“你怎么没把她带上来?你难不成又让她自己走上来不成?” 令狐波吭哧吭哧点头:“嘿,这小家伙可省心了!” 关梦之的神情复又变成那副爱答不理的模样:“既然如此,那就等着她上来了你再吃饭吧。” 说着,手里的戒尺又在吕子英宽厚的背上抽了一下,道:“过来吃饭了!” 令狐波就这么被丢在大殿中,一个人茫然地用左手挠着右手背,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见夫人和徒弟都吃饭去了,也落寞地走了两步,跟在后面问:“夫人生气了不曾?” 关梦之盛饭,坐下,吃饭:“生什么气?你不是人家姑娘的师父吗?等小孩子自己来了独个儿吃饭多可怜,你是师父,等她来了陪着她吃,才像样,是不是?” 令狐波茫然点头:“是这个理。” 关梦之将手里的碗砰!的一放:“那徒弟不来,你就别吃饭!” 令狐波甚是茫然地挠挠自己的左手:“也好,也好。” 关梦之心里笑他,嘴上却什么都不说,只自己一口一口地吃饭,把桌子上的肉菜都吃了个净。 这赤魔山上山路崎岖不说,而且前路百叉,每到走一段路就会有一个岔路口,旁人若是识不得路,在这陡峭山岩间走个十日八日都未必能寻到赤焰宫的所在。 况且就在通往赤焰宫不远的地方,有一个洞窟,窟中住着数百只蝙蝠,只要有人经过,数百只蝙蝠一同飞出,登时就能将人吃的骨肉无存。 赤焰宫中的人与这些东西搏斗得久了,也摸索出一套剑*夫来应对,因而总能全身而退,若是外人来,想必遇见这些蝙蝠就立刻被吃净了。 因而关梦之听说那小丫头被令狐波丢下自己上山的时候,心中想的仅仅是山上又多了一架枯骨而已。 令狐波被夫人下了命令不许吃饭,只能站在一边儿咽口水,一边挠手,一边看着夫人吃。 这时候,赤焰宫的大门上忽然被人轻轻敲了三下。 大殿中的人耳力都极好,因而立刻警觉,纷纷扭头看向大门处。 赤魔山上已经有十几年没来过外人了。 只见在昏暗烛光之中,那巨大而又沉重的门被人缓缓推开,紧接着,在门缝中伸出一只小小的脚来将门绊住,过来一会儿,这个小脚却又缩了回去,率先进来的是一个拄着拐杖的盲眼老人。 关梦之脸上的表情十分怪异,她用筷子在碗上面敲了两下,叮当两下之后,她问道:“这是怎回事儿?这就是你说的小徒儿?” 老人进来以后,一只小手从门外扒了过来,撑住了门,露出一截粉色的小袖子来。 一个穿粉衫子的小女孩儿从厚重的大门缝中吃力地钻了进来,转过小脸蛋来冲着一桌人嘿嘿笑。 关梦之倒是一愣:“哟,还挺聪明的,能上山来。” 她瞥了那女孩子一眼,又变了脸,冷哼一声看向令狐波:“哟,还是个挺漂亮的小姑娘么?眼光不错呀?” 第11章 师娘 岳无痕知道,想要在赤焰宫过活,光靠着令狐波一个人的喜欢是根本不够的,因为令狐波虽然厉害,却是出了名的惧内,想要在赤焰宫过得好,必然要讨师娘关梦之的欢心。 她搀着成叔进来,先看了一眼站在饭桌旁边一直可怜兮兮挠手的令狐波,又偷偷地看了一眼关梦之,凑到令狐波耳边小声说道:“师父,怎的你长得这样丑,你女儿却那么好看呀?” 令狐波仅剩的一只眼睛睁着,眨了眨,奇道:“哪个女儿?我何曾又女儿?” 岳无痕向他身后缩了缩,怯怯地指了指在旁边冷着脸吃饭的关梦之:“就是那个穿红裙的美人啊,你妻子一定漂亮极了吧?不然怎么能生出那么水灵的孩子来……” 关梦之原本根本就不屑搭理这不知道哪儿跑来的小丫头,然而这两句马屁实在是拍得恰到好处,她看了一眼那孩子,见她不过十几岁出头的模样,瘦瘦小小的,躲在令狐波身后,好像正在害怕一般,绝不是作假的模样,想到这里,她心头不由得极为舒服,冲那女孩子招了招手,笑道:“你来。” 岳无痕似乎才发现关梦之看到自己了,赶紧躲到令狐波身后去,抓住令狐波的衣服小声道:“师父,美人姐姐和我说话了唉!” 令狐波哼道:“什么美人姐姐,那丑老太婆是我媳妇!” 关梦之正冲着岳无痕得体微笑,闻言气得当即摔了碗,眼睛一瞪,将一个眼刀恶狠狠甩过去,吓得旁边的吕子英赶紧把脑袋埋进饭碗里。 令狐波讷讷不敢说了,只得伸出枯柴一般的手去扒拉自己后面的岳无痕:“师娘叫你呢,快过去。” 岳无痕一副吓了一跳的样子:“她是我师娘啊?”继而又用不可置信的神情瞪着令狐波,张大嘴道:“怎么嫁了你啊?” 令狐波生气了,用说将她一推:“去去去,叫你呢!” 岳无痕被令狐波一路推着,仿佛是极害怕一般,走到了关梦之面前。 关梦之生的妩媚,一笑起来杏眼眯成一弯艳丽柳月,看着岳无痕笑道:“怎么,你怕我?” 岳无痕红着小脸蛋道:“你好漂亮,我不敢和你说话。” 脸红这东西,可谓可遇而不可求,不像害怕的神情那么好做,须知方才岳无痕在令狐波背后藏着的时候,刻意屏息,憋气的时间一长,脸色自然发红。 关梦之见那小孩子一副怯怯的样子,白生生的一张小脸都涨红了,可见说的是真心话,于是笑道:“你为什么怕我?” 岳无痕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我娘亲说了,漂亮女人心狠,像蛇蝎一样。” 关梦之闻言大笑:“哈哈,说得对,说得对!”她笑完,拉过岳无痕的小手笑道:“你拜那令狐波做师父干什么?索性拜我做师父,我擅长医术和毒术,全都可以教你,好不好?” 吕子英原本正锁在桌子角吃饭,生怕被师娘一时生气迁怒了,如今竟然听见关梦之想要收徒弟,羡慕得差点没把下巴掉下来。 须知令狐波这人极不靠谱,今日窜到山上去,明日窜到海边儿去,连什么时候回来都是个未知数,更不要说教徒弟功夫了,他这人做事极其不靠谱,收徒弟也就是三分热度,过几日就不想教了,尽丢在宫里干杂活。 而关梦之出师于无情谷,最擅长毒术和医术,人称鬼手医生,她没有毒不死的人,也没有救不活的命,可惜从来不收徒,如今见了这小丫头两面,竟然就要教她了。 岳无痕更是高兴,连忙乖乖道:“师父好!” 说完,极高兴地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对着关梦之就扣了三个头。 关梦之收完徒弟,媚眼一抛,笑盈盈看向气急败坏的令狐波:“看什么看?这可是我的徒儿了。” 令狐波急了,越发委屈起来:“可是,可是夫人,这是我先收的徒弟……” 关梦之将岳无痕揽在怀里,笑道:“怎么?她是给你拜了拜师的大礼了,还是给你磕了头?” 令狐波急了,声音越发细起来:“可是……可是……” 岳无痕倚在关梦之怀里,对着令狐波坏兮兮地笑道:“嘿嘿嘿,徒儿见过师娘。” 一语出,令狐波越发急地跳脚,反倒是关梦之大笑起来,指着令狐波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哈哈,师娘,师娘!” 吕子英几百年没见过师娘笑,此刻缩在墙角吃饭,心里对新来的这小姑娘惊奇不已。 岳无痕冲他办了一个鬼脸。 关梦之喜欢这孩子喜欢得紧,见状又不能让她真的叫令狐波师娘,因而道:“罢了,你还是认他做师父吧,我虽然是你师娘,去不像他那样小气,我的功夫也就教给你,如何?” 岳无痕高兴道:“好啊!” 关梦之这才松口准许令狐波吃饭,这地方一共四把椅子,关梦之见还有一个盲眼老头子,便将端着碗的吕子英赶到一边儿站着吃去了。 吕子英讷讷抱着碗走了,不敢反抗师娘,临走前还恶狠狠瞪了岳无痕一眼。 岳无痕笑嘻嘻看着他,不说话。 关梦之仍旧将这小丫头揽在怀里,笑着问:“你是哪儿来的孩子,怎么来赤魔山上了?” 岳无痕知道既然上了赤魔山,是断不能骗关梦之的,因而就将实话招出来:“我爹爹是岳千讳,在西域做生意的时候翻了船,死了,又被中原人追杀,我娘亲带着我在西域躲了十几年。” 关梦之将身子向前倾道:“哦?你娘亲是柴月成?你怎的不去飞花阁,来这里做什么?” 岳无痕低头,小声道:“柴阁主才不要我呢!” 她说完,任由关梦之如何盘问,也不再说话了。 关梦之见她那样子,又兼着知道些武林之中的传闻,心里却是先明白了七八分,也就不问了,索性又进了厨房,去给这孩子做了几个肉菜。 肉菜端出来,令狐波眼睛一直,筷子还没来得及伸出去,先被关梦之给躲了过去。令狐波欲要再夹的时候,关梦之抬头看他一眼,只一眼,吓得令狐波立刻缩了爪子,乖乖去吃素菜。 成叔眼盲,只听见耳边有人说话,又不敢多问,甚至不知道自己面前放了什么,也不敢说话,就那么拘谨地坐着。岳无痕端了碗坐到他旁边去,给他夹菜。 关梦之将蜡烛的烛芯挑了挑,原本昏暗的屋子明亮了一些。她倚在烛火旁边,一身红衣在昏暗的大殿里呈现出一种暗质的美艳,问道:“无痕,是什么人追杀你们?” 岳无痕几经波折终于回到了赤焰宫,只觉得心里一阵舒畅,仿佛回到家中一般自然。此刻一边吃饭一边道:“中原人。” 关梦之又问:“没有一点线索么?” 岳无痕扒了两口饭,心想自己确实是一直不知道到底是谁在追杀自己,想来成叔是知道的,只可惜当年自己太小,从来没有问过罢了。岳无痕一边大口吃饭,一边用胳膊戳了戳成叔:“成叔,是谁在追杀我?” 成叔心中警惕,低声道:“小姐,这些人我们只见过一面,放不得心的。” 岳无痕说:“没关系的,成叔你就说吧,那可是我师娘和师父。” 成叔一急,哑声道:“小姐,知人知面不知心,依我看,咱们还是等着柴阁主气消了,再去飞花阁求求她收留你吧,到时候老奴给她磕两个头,也就留下你了。” 岳无痕做出一副小主人的样子来:“成叔,我是你主人,现如今我母亲已经死了,我说的话就是命令,你但说无妨。” 关梦之和令狐波都是武林中的高手,成叔自以为小声说的几句话,听在他们耳朵里,可以说是字字清晰。 成叔为难半晌,正欲说时,忽得,宫门外传来一声凄厉的鸟鸣。 关梦之一抬手,示意所有人都噤声。 岳无痕扯了一下成叔的袖子,小声道:“嘘。” 昏暗夜色里,又传来了三声鸟鸣。 关梦之侧耳听了片刻,冷笑道:“来了个不速之客。” 岳无痕也听了半晌。她知道这鸟是关梦之所驯养的用以守山的灵兽,但凡有人上山,行至山腰处,鸟就会飞到山顶报警。来一个人是叫一声,方才那鸟接连鸣了三声,可见是有三个人上山。 这时候来赤魔山上,难不成是卢假面被柴亦枫和鹿如微追杀逃上山不成? ———————— 赤魔山脚,一片漆黑。 柴亦枫的手上沾满自己徒弟的鲜血,却依旧将鹿如微紧紧抱在怀里,在赤魔山嶙峋石块之中艰难前行。 侍女跟在后面,抱着东西,急道:“阁主,我们还是下山去寻郎中吧,桃花镇有个大夫,也是广有名声的……” 柴亦枫抿紧了唇:“伤成如此,非鬼手医生关梦之不能救人。我让你带的深海明珠,还揣着么?” 侍女抱紧了怀里的珠子:“阁主,这可是飞花阁传了百代的宝贝,怎么能给那个妖妇?” 柴亦枫冷笑:“自然是不能给的。待她救活了微儿,我们再夺回来。” 正艰难上山的两人却不知,她们如今在荒山蔓草之中说的每句话,正经由鸟的叫声,无比清晰地一声一声传进了关梦之的耳中。 第12章 两难 山顶一轮月,山中寂寂风。 赤焰宫里,安静得都能听见成叔嚼东西的声音。山风从殿门内卷入,发出呜呜的声响。 这宫里一共五个人,除了成叔以外,全都听懂了那鸟报出的内容。成叔还安然地吃着东西,另外三人,却是谁都吃不下了,都惴惴看着关梦之。 岳无痕一张小脸惨白着,把柴亦枫那死横的性子恨了个透。 令狐波平日里最怕老婆,此刻见关梦之脸色阴沉一言不发,自己也不敢说话,脊背也越发地佝偻了起来,只想把自己越缩越小以免受连累。他两只爪子扣着筷子,赶紧将剩下的饭往嘴里扒,恨不得早早吃完早早躲开。 只见他大张了一张干瘪的嘴,筷子胡乱拨两下,将碗里的饭食尽数倒进了嘴里,胡乱嚼了一通全部咽下,然后猫着腰躲于桌子下面想要偷偷溜走,没想到刚站起身,关梦之就将手里的筷子在桌子上狠狠一拍,发出啪的一声响,吓得正猫腰走路的令狐波就是一个踉跄。 关梦之歪着嘴冷笑道:“怎么,有贵客来了,你不留下接客,想到哪儿去?” 令狐波见她生气,觉得自己这个做宫主的应该做些什么,立刻挺直了背高声道:“夫人,那柴亦枫太可恨,以为咱们赤焰宫的鬼手医生是好欺负的,夫人你且等着,我现在就下了山去,直接杀了她们三人给你带上头颅来,让你解气!” 关梦之皮笑肉不笑道:“我都说了是贵客,你这是哪门子的待客之礼?你是赤焰宫的主人,现在人家都上山了,你还不赶紧按礼数出门迎接?” 令狐波傻了,一张瘪嘴大大的张着,嘴里的饭粒掉了一粒出来他也没察觉,怔怔看着关梦之不敢动。 他正发呆,关梦之又是一个冷眼丢过去,吓得令狐波立刻就蹿起来,一闪身就出了赤焰宫。 岳无痕心想,令狐波的武功天下无敌,却怕家中一个不会武功的妇人到如此地步,可真是一物自有一物降。令狐波出去以后不久,外面就传来脚步声,柴亦枫急急的声音也传了过来:“令狐宫主,贵夫人在不在?” 关梦之原本冷笑的脸僵了一僵,复又换上一个亲切和蔼的笑来,伸出手拍了拍岳无痕的小手,柔声道:“无痕慢慢吃,吃不够,师娘再给你做。” 岳无痕心有余悸,生怕说错了什么惹师娘不高兴,只细声细气道:“谢谢师娘……” 关梦之面带微笑,伸手缓慢地理了理衣襟,从桌子旁边站起来,走到门边,正遇着柴亦枫抱了浑身是血的鹿如微冲进来。 柴亦枫见了关梦之,忙道:“夫人,这孩子伤的太重了,求夫人看在我的薄面上,救她一救!” 关梦之看见鹿如微,忙扶了那少女的肩焦心道:“怎的伤的这样重?可怜见的,这么小的孩子就流这么些个血……” 说罢,又回头吼吕子英道:“你是木头还是死了不成?这姑娘伤得这样重,你怎么就看着?还不快过来帮忙!” 吕子英抱着碗站在墙角,满脸都是疑惑不解的神色,此刻见关梦之变脸太快,一时间不能明白现状,仍旧呆呆站着,嘴里塞满了饭鼓成一个包,连嚼都不敢嚼一下。 关梦之骂道:“蠢头蠢脑的,要你干什么!还不快去打一盆热水来!” 说着,又急忙忙对柴亦枫道:“阁主,来不及抱到后屋了,先让孩子躺在桌子上吧。” 神色言语之间,当真是一个关心病人安危的焦急医生。 柴亦枫见她这般用心,想是肯救人了,这才松了一口气,将鹿如微交给关梦之,自己跪下一拜:“夫人果然医者仁心,亦枫代这孩子谢过夫人。” 关梦之抱了鹿如微,到岳无痕面前来,道:“把桌子上的饭菜都收了,让她躺一下。” 岳无痕赶忙伸手将碗筷碟子一齐收了,急急地站在旁边看着关梦之救人。她见柴亦枫和侍女都在这里,唯独不见云容的影子,心里还有几分担心,于是去问柴亦枫道:“柴阁主,云容呢?” 方才柴亦枫一路上山累的头晕转向,又兼之赤焰宫里光线晦暗,一时间没认出她来,见她自己走过来,先是一惊,后又以为自己看错了,定睛细细辨认一番,可不就是岳无痕么,竟呛得脸色青白,反问一声:“无痕?” 柴亦枫眼角的惊诧登时变成暴怒,一把扯住岳无痕的袖子道:“你怎么在这里?”说着,冷笑一声将她扯到自己面前:“你怎么敢来这里?” 这时,在桌子前的关梦之拖长了音道:“柴阁主,这可是我的大弟子,你若是想我救你的大弟子,需得把我徒弟放开。” 柴亦枫咬牙恨恨看着她,骂了一声混账之后,松手。 岳无痕急道:“柴阁主,云容中了飞花阁之中的毒箭,你为她解毒了不曾?” 柴亦枫冷笑:“我自己的弟子尚且救不过来,怎么会去救一个五百两银子就能买她性命的杀手?若是自己熬不过去死了,我再买一个不就是了?” 岳无痕心里一慌。飞花阁的毒箭中了之后不会立刻死,但是若是不及时服下解药,必定会要了她的性命。 云容是今日上午中的毒箭,若是没有解药,次日黎明就要丧命了。 岳无痕知道飞花阁中解药放在哪里,此刻见飞花阁已经空了,即刻就想要赶往飞花阁救人。她见众人都没注意到她,只盼着能成功跑出去。 岳无痕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向门口迈了几步。 没有人管她。 她胆子大了起来,又走了一步。这时,柴亦枫回头看她,眼中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怒气。 岳无痕虽然被人发现,但是料想现在鹿如微生死未卜,柴亦枫应该是不敢对她怎么样,于是继续若无其事地向门口走去。 已经走到门口了,只要再一步就能跑出去了。 这时,关梦之忽然道:“无痕,你过来给师娘帮忙。” 岳无痕迈出去的脚一顿,丧气地又缩了回来,转身向那桌子走去。 关梦之将灯提高了查看鹿如微的脸色,又翻开她眼皮看了看,一手把住她的脉搏,静了一会儿道:“无痕,你去我柜子里第三层将药盒子拿来,再从那柜子的顶层,将那一瓶折魂散带来。” 关梦之说到最后,对着岳无痕露出一个妩媚的笑来。 岳无痕一时间没能明白过来。 关梦之此刻已经回过头去了,还一边施针一边柔声道:“给鹿姑娘用的药怎么能普通呢,你说是不是?” 岳无痕怔怔站在原地,整个人已经木了。 怪不得。 怪不得关梦之要做出这幅笑脸来救鹿如微。 原来她是打定了主意要鹿如微死在她手里,以报复柴亦枫那句“妖妇”。 折魂散,这是无情谷中的秘药,极少有人知道它的存在。此药的气味和寻常伤药差不了多少,也有能让人伤口迅速愈合的功效,但是一旦服用就会伤及根本,在数十年的时间里将人的内功缓缓化去,再让人身上的养分精血流失殆尽,十年来慢性□□折磨人痛不欲生,直到浑身瘫软最终死去。 关梦之是打定了主意要现在救活了鹿如微,再让她一日一日虚弱下去,在柴亦枫的面前受尽折磨而死,十年后柴亦枫要是问起,她大可以说鹿如微原本就救不活,强行救活了伤了根本,这命本来就是问以后借来的,到时候柴亦枫没有证据,什么都做不了。 最毒妇人心,真是最毒妇人心。 岳无痕又不能站着不动,只得应了一声去拿药,一路上赶紧想办法。 她不能告诉柴亦枫那是什么药,依着柴亦枫的性子闹起来,关梦之直接放手不救了,鹿如微现在就会死;她也不能放任不管,眼睁睁看着鹿如微受十年折磨再慢慢死去。 岳无痕走到师娘房间里,见身后无人,才开始找药。 为今之计,她只能先用别的药骗过关梦之,剩下的,就看鹿如微的运气了。岳无痕将那折魂散取出来,和另一瓶伤药对换,揣在怀里。 可是如果她现在带着假的药出去,就要提防关梦之发现。关梦之救人,直到最后才会用上这一味药,所以期间岳无痕必须在旁边守着,以免出了岔子。 可是,现在云容身上的毒,同样刻不容缓。 岳无痕要救鹿如微,就得任由云容生死。飞花阁的毒起初不厉害,但是时间拖长一分,毒效就厉害一寸,要是拖到黎明再救人,云容怕是就要残废了。 岳无痕看着手里的伤药,心里一时如烈火油烹一般煎熬。 只能选一个。 她现在已经在后山了,左右没人看见她,她现在就可以去飞花阁。 可是她若是迟迟不到,关梦之定然会让吕子英再取一瓶来,赤焰宫最不缺□□,她带也带不走。 岳无痕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一轮上弦月正挂在暗憧憧的天幕上,山中鸟鸣,夜风寂静。 不行了,只能拼一拼了。 岳无痕将换好了的药揣在怀里,向前殿奔去。 现在离天亮还有三个时辰,只要关梦之在这三个时辰内用完药,她就可以立刻去救云容。她知道后山有师父的白虎,只要骑在虎背上,三炷香内就可以赶到飞花阁。 岳无痕在心里念了一句云容对不起,然后跑到一颗茂密大树下,将怀里的折魂散拿出来,尽数倒在地上,然后将小瓶子里的液体敲尽了,又把普通的伤药装进去。 岳无痕做好了这一切,正要站起来的时候,忽然听见身后一个声音道:“小师妹,你蹲在这里做什么呢?” 岳无痕吓了一跳,她竟然没听见吕子英走过来的脚步声,连忙回身道:“师兄?” 吕子英手里正捧着一盆热水,显然是刚烧好的。 岳无痕抬起一只脚在地上磕了磕,道:“我刚才跑得太急了,不小心在地上扭了一下,脚扭得太疼了,只能蹲下来歇一歇。” 吕子英道:“赤魔山上石头最多,你可慢点走。咱们师娘最擅长医术了,待会儿让她给你看看。” 岳无痕脸色就是一白。 吕子英又碎碎念道:“这崴一下可不是小的,万一伤到什么地方,以后一辈子都练不好功夫的,还能走吗?要不要师兄背你?” 岳无痕干笑一声:“师兄,那鹿姑娘的命危在旦夕,你就赶紧去帮忙吧,我崴一下脚算什么……” 吕子英点头道:“那好,我先去帮忙,你记得让师父给你正骨。” 岳无痕咬着嘴唇点头。 完了。 关梦之最擅长摸骨,她就摸一下,你以前受过什么伤,最近崴了几次脚,手上被磕了几次全能摸出来,她要是被关梦之摸了发现身上没伤,就死定了。 岳无痕咬着牙,一边咒骂着师兄多事,一边苦兮兮地自己真的将脚狠狠崴了一下,这才一瘸一拐地跑向前殿了。 她现在崴了脚,行路的速度也必然要慢很多了,能及时到达飞花阁,爬上十三层高楼救人吗? 第13章 救人 岳无痕一瘸一拐出现在前殿的时候,吕子英正抱着热水盆与关梦之说岳无痕崴了脚的事情。 关梦之百忙之中回过头来看了这小丫头一眼,笑道:“瞧把你急的,一会儿师娘给你看看。”她说师娘二字的时候,可以在柴亦枫面前提高了声音。 柴亦枫脸色冷清,不说话。 岳无痕走到那桌子前,寻了把椅子坐下。这时,关梦之将鹿如微胸前的衣服解开了,便将吕子英等人赶走了,吕子英见自己帮不上忙,又凑到岳无痕面前道:“师兄也会正骨,要不我给你看看?” 岳无痕正是一刻也走不开的时候,正要想办法推辞,然而想破了头也想不出来一句合适的,最后只能得罪人:“师兄你是师从师娘吗?” 吕子英在赤焰宫中十多年,关梦之一向不稀罕教他,此刻被人揭了伤疤,也只能讷讷道:“自然不是。师娘的徒弟可只有你一个呢。” 岳无痕说:“那我还是要师娘来给我正骨吧。” 言下之意,分明就是看不起吕子英这个半吊子了。 岳无痕无可奈何,说完这句话以后就坐在椅子上不动了,脸上虽然是一副冷淡的样子,心里却默默念了好几句师兄对不起。 吕子英好心被人当成了驴肝肺,顿了一下,最后什么都没说,脸色铁青着就出去了。 关梦之拿着针给鹿如微缝合伤口,岳无痕在旁边看着,发现她连烤都没烤一下那根针,可见是真的将鹿如微当死人医治了。 这时,关梦之看见自己的小徒弟呆呆愣愣坐在旁边,不由莞尔一笑道:“你拿的是哪个药?我看看?” 岳无痕将药盒子递过去,关梦之瞅了一眼,笑道:“真聪明,比你那个笨师兄可是聪明多了。”说着,又道:“那折魂散拿对了没有?我看看。” 岳无痕提心吊胆地将瓶子递过去,忙把有字的那一面翻在上面。关梦之似乎是要再仔细看一看,这时,她手里的鹿如微咳出一口血来,岳无痕赶忙趁机做惊吓装,一把将瓶子收进怀里去了,踉跄着倒退两步,躲在师娘身后偷眼看着。 关梦之见了字,也就不再追问,反倒是笑道:“瞧把你吓的,是第一次见血么?” 岳无痕将瓶子揣进怀里,松了口气,点点头。 关梦之继续专心治伤,柴亦枫静静立在黑影了,一双阴冷的眼睛只盯着岳无痕看着。 案上一炷香,已经燃了大半。 整个大殿里安静地出奇,甚至能听见鹿如微带着些微痛苦的喘息声。岳无痕心惊胆战地站着,有时候香火燃得快了些,都能将她吓到。 终于,关梦之将鹿如微身上的毒血全都导出来了,又将伤口全部缝合,这时地上的那盆热水早就已经凉透了,原本清澈的水里也被鲜血染红,后又变做暗黑色。 终于,关梦之擦了擦汗水,洗干净了手,对岳无痕道:“把那药拿来吧,就差这一步了。” 岳无痕知道关梦之的鼻子最灵,每每喂药之前都要自己闻闻气味。这折魂散和其余伤药的味道相近,外人是闻不出来的,但是若是到了鬼手医生鼻子下面,是断不可能闻错的。 岳无痕从怀里掏那药,道:“师娘,这就把人救活了呀?” 关梦之点头:“不错。” 岳无痕嘿嘿笑:“师娘真厉害!”说着,又看那瓶子,犹豫道:“可是我都还没帮上忙……” 关梦之笑道:“你能帮什么忙,小丫头片子。” 岳无痕噘嘴道:“可是我第一次看师娘救人啊!”说着,又看着自己手里的小瓶子,露出一个期待的笑来:“我可以喂她喝药吗?” 关梦之没有孩子,就算养了吕子英,也时不时觉得这个徒弟胆小又笨拙,时时嫌弃得很,如今见了岳无痕,只觉得这孩子又聪明又可爱,一张小脸蛋白嫩嫩俏生生的,说起话来又讨人喜欢,一时高兴,便道:“好啊,你喂吧。” 岳无痕打开了塞子,专门蹦跳着绕了过去到桌子的对面,生怕气味传了过去。幸好现在鹿如微一身血,血腥气溢满了空气,一时间也就把药味掩盖下去了。 岳无痕问:“喂多少呢?” 关梦之妩媚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杀机:“当然是有多少喂多少,这药好得很,吃多了,好得快。” 岳无痕心中暗暗一惊,明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将鹿如微的嘴掰开了,将药粉倒了进去,又倒了一杯水,将她扶了起来,让她顺气咽了下去。 关梦之见鹿如微一滴不剩地喝下折魂散,这才面露放心的微笑。 岳无痕生怕她要将瓶子要走,喂完药立刻道:“师娘,这小瓶子留给我玩好不好?” 关梦之看了一眼那个瓶子,见瓷瓶儿红润晶莹好看得紧,想来是小孩子喜欢漂亮东西,想要留着,也就不多问,道:“留着玩吧,要是装别的药,洗干净了再用,记住了没有?” 岳无痕乖巧点头,终于松了一口气。 这时,关梦之洗了手,将擦手的白布搭在水盆上,对柴亦枫笑道:“柴阁主,你飞花阁那么大的地方,我救了你徒弟,你该不会一分钱都不给我的吧?” 柴亦枫原本以为关梦之救人之前必定要讨要条件,因而才带了那明珠来山上,如今见她已经救了人,自然是不会将那祖传的宝贝拿出来了,于是道:“怎么会,飞花阁的谢礼明日定然奉上。” 关梦之换了语调:“哦?你柴阁主什么都没带,就上山来找我救人了?” 柴亦枫语塞:“夫人莫怪……” 关梦之复又笑道:“阁主救人心切,我也能理解,但是这礼数可是不能没有的。这样吧,我也不要什么别的东西,就柴阁主你腰际那把剑,给了我如何?” 她说这话的时候,侧倚在鹿如微身畔,手边儿上就是排成一列的小钢刀。 柴亦枫心知鹿如微的性命还在关梦之手心里捏着,这请求万万不可拒绝,因而只能解了剑,递给关梦之。 关梦之接过来,将那剑一拔开,见寒光凛冽,剑锋带霜,笑道:“果然是好剑,柴阁主为了徒弟割爱至此,也不枉我费力气救她一命了。” 岳无痕在旁边看着,只觉得自己的冷汗涔涔地流下来。 师娘真是好厉害的手段。 她明知道柴亦枫包裹里有价值连城的深海明珠,但是她就是不张口要,反而要了柴亦枫手里这把宝剑走。柴亦枫舍不得祖传的宝贝就只能交剑,然而这剑一离手了,柴亦枫就是被拔了牙的老虎,再厉害,也不能嚣张。 她手里有剑的时候,或许还能夺走那深海明珠,现在没了武器,什么都带不走。 柴亦枫上山的时候虽然打了一手好算盘,却万万想不到,关梦之笑脸相迎,早就把她算计了进去。好在关梦之给鹿如微下了毒,也就纾解了心中的怒气,此刻是怎么看柴亦枫都觉得顺眼,也就没再为难她。 关梦之将那宝剑丢在一边,对岳无痕笑道:“来,师娘给你正骨。” 岳无痕蹭过去,将小脚丫翘上来,放在关梦之腿上。 关梦之伸手在她脚踝处摸了摸,敲敲打打,为她正了骨头,又疏通了血脉,这才放下,伸手拍了拍她的小脸蛋道:“歇一夜就好了。你师兄给你准备好了屋子,现在去睡觉吧。” 岳无痕乖巧地穿上鞋,一瘸一拐地往后山跑去了。 她算了算时间,关梦之的手远比她自己想的要快,如今还剩下一个半时辰,远够她救云容了。 岳无痕松了一口气,先回屋和师兄报道。 她推开门,吕子英正在里面为她整理床褥,见她进来了,冷笑一声:“怎么,脚治好了?” 岳无痕不敢触他的霉头,只能讷讷点头:“治好了……” 吕子英将那枕头往她床上一摔,一句话未说,转身就出了门。岳无痕见他走了,赶忙一把熄了灯,匆匆地从屋子里跑出来,看了看头顶的繁星。 想要骑着师父的那只白虎下山,就必须要白虎认主。 这白虎和马不同,不仅性子烈,也不是一般的危险,凶猛起来吃人是绝不在话下的。岳无痕刚来赤魔山不久,这白虎不仅不认她,还会把她当做盘中餐一口吞下。 当年令狐波饲养这只白虎的时候,为了方便骑虎,便训练这老虎闻香识人,只要是佩戴了赤焰宫特质的香囊,这老虎自然乖乖认主。 问题是这香囊被令狐波保管地极为严密,连吕子英都没机会碰一下。 岳无痕看了一眼天色,心知自己要是想要赶在天亮之前到达,就必须在一炷香内将香囊骗到手。 她蹑手蹑脚地,走到了令狐波门前。 第14章 郞骑白虎来 令狐波今日接连吃了老婆两次瘪,晚饭的时候也没能吃到新添的肉菜,此刻一个人坐在房里,就那么弓着背仰在床上不肯开灯,犹如一个小孩儿一般正在置气。明亮的月亮光从绿纱窗里透进来,打在他的秃头上,形成明晃晃的一个亮片儿。 岳无痕走到门口时,令狐波就已经凭借足音认出了来人。他心情不好,见自己新收的小徒弟进来了,嘟着瘪嘴坐在床角,连坑也不坑一声。 岳无痕蹑手蹑脚,为的是躲吕子英。 她进门以后,悄悄将门掩上,眼睛一时间看不清室内昏暗的景象,只看见床上一个光秃秃的脑袋十分显眼,于是蹭到令狐波旁边去问:“师父,后院儿里怎么养着一只老虎啊。” 其实她这句话问出来,但凡有点戒备心的人都能觉得里面有问题。岳无痕是第一次上赤魔山,从未见过后院里那只吊睛白虎,若是她能见到那只白虎了,那白虎势必也能见到她,虎啸起来可不是一般的响亮,山里山外必定就能听见。 然而令狐波既然是个半疯癫的痴人,自然不在意这些事情,只是自顾自坐在床角垂着脑袋回答道:“养了骑的。” 岳无痕又道:“师父那么厉害,连老虎都能骑的啊?我只听说过武松打虎,从没听说过有人能骑在虎身上的,师父是天上的神仙么?” 令狐波就吃她这一套,被她一说,徒自高兴起来,从床上一跳就跳了起来,甚至还带了几分炫耀的意味:“走,师父带你瞧去!” 岳无痕立刻摇头道:“我才不去瞧呢,万一给老虎吃了可怎么办。” 她一说不去,令狐波越发地来劲起来,不仅脸上得意地笑开了花,干枯的手也一下又一下地捞着岳无痕,在她背上哄着拍着:“怕什么,有师父在,还能让老虎把你吃了不成?师父和你说,那老虎虽然凶猛,但是见了主人可听话了,简直比你师娘温柔百倍十倍呢!” 说着,牵了岳无痕的手出门。 一老一两个人,少犹如做贼一般,躲过了吕子英的视线,偷偷摸摸向后院里摸去了。 岳无痕看了一眼天上的月亮,心想时间还早,切不可心急露陷。 令狐波身上携了香囊,像只动物一样灵活地窜到了后院,倒真有几分异样的趣味。 两个人行至虎栏前面,那老虎识得香气,对两个人也不警惕,只懒懒睁开眼睛瞧了一眼,就将硕大的脑袋垂下去睡觉了。 岳无痕走到那老虎面前,只觉得这老虎体积庞大,简直比十个令狐波加在一起还要大一点。黑白相间的虎毛在月夜下白毛泛着点点碎光,那么一个庞然大物如此温顺,总让人觉得这平静里埋伏着危机。 这老虎是被关梦之喂毒喂昏了头,虽然平日里还算温顺,但是猛兽到底是猛兽,终究是养不熟的。 这赤焰宫里有本事让这猛虎在发疯的一瞬间毙命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善于用毒的关梦之,一个武功奇诡的令狐波,所以这虎即便是往日里温顺又贴服,关梦之谨慎起见,一向不允许任何人接近。 令狐波小孩子心性,一心想要在新徒弟面前一展威风,于是不顾妻子的禁令,越过栏杆去就给那猛虎套上了特制的鞍,骑在虎上徐徐地在虎栏之中转圈,对岳无痕笑道:“怎样,你师父厉害吗?” 岳无痕立刻鼓掌道:“厉害,好生厉害!” 令狐波又刻意卖弄道:“来来来,坐上来,师父带你骑两圈。” 岳无痕一心想要骑那白虎去救人,此刻也却偏不肯动,故意道:“我才不去呢,我去了,那白虎一口咬死我就完了。” 令狐波将一个香囊丢给岳无痕,笑道:“带着香囊,上来罢!” 岳无痕香囊到手,心里先是松了口气,然后又故意摆手摇头道:“不去,真的不去!师父是神仙,我是凡人,我才不去找那老虎玩呢!” 令狐波一那枯长的手臂就将岳无痕捞上白虎来,带着小丫头走了两圈,笑道:“怎么样,这玩意儿骑着可比马快多了吧?” 岳无痕说:“就是太吓人了,师父放我下去吧。” 令狐波一板脸,道:“这老虎再厉害,能有你师娘厉害?” 果然人的运气是有尽的,令狐波这话在短短片刻之间连着说了两次,说第一次的时候,无人听见,是他运气好,然而这第二次的时候运气就没了。 月夜寂静,他声音又响亮,即刻就顺风飘到了正往后山走的关梦之耳朵里,关梦之闻言先冷笑了一声,正寻思着要如何收拾这老头子,却忽得发现这声音的来处竟是后院的虎栏。 关梦之脸色登时就变了,立刻向虎栏奔来,只见令狐波正带着自己的宝贝小徒儿在那大老虎背上玩儿呢,吓得关梦之来不及骂令狐波,赶忙道:“你做什么呢,赶紧带着孩子下来!” 令狐波一扭头看见了关梦之,心知自己方才的话定然是被她听见了,当时就吓得发怂,立刻从老虎身上跳下来,一跳就跳到关梦之身边来想要道歉。 岳无痕也看见了关梦之,她深知关梦之断不会允许一个丝毫不懂武功的孩子骑着老虎走,而恰巧此时关梦之离自己很远,令狐波也下了虎,心知这机会稍纵即逝,断断等不到第二次,于是伸手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锋利的小石片儿来,在虎背部狠狠地划了一下,那老虎吃痛,怒吼起来,岳无痕趁机拽住缰绳,猛地将虎头一扯,一边大喊着“师父救我”,一边坐稳随着那老虎一跃而起,冲破虎栏,奔入后山! 关梦之见状以为是老虎发疯,当场就吓坏了,赶忙推令狐波尖叫道:“你傻呆着做什么,追,追去啊!不然还等着无痕被老虎吃了吗!” 令狐波也是一时没反应过来,脑子清醒了以后立刻施展毕生绝学去追。 按理说令狐波轻功极好,追一只老虎不在话下,然而他有个毛病就是眼睛不好,偏生还只剩下一只眼睛,说来那时也是巧了,岳无痕骑虎而去的时候,那轮明亮的月亮忽的隐入重重云层,整个山林之中一下子就晦暗了下来,山上草木繁盛,暗影重重,白虎行动迅捷,机会一纵即逝,令狐波还没追多远,就彻底给追丢了。 岳无痕知道令狐波眼睛不好使,专挑暗路走,一路上紧紧抱住老虎的后背,从那峭壁溪水之上飞奔而去,不多时就跨过了山头,远远看见了山谷之中的飞花阁。 月下的飞花阁重重飞檐尽态极妍,阁顶一颗明珠在月亮的照耀下熠熠生辉,映着谷底涓涓流过的溪水,寂静非常。 岳无痕抱紧了虎皮,从老虎奔下山的时候就开始减速,一路冲撞,最后翻滚到谷底,岳无痕一个没抓稳,停下的时候整个就被老虎甩了出去,磕在那流水落花的小溪边儿上,手一通乱摸,摸到满手的碎花瓣。 岳无痕一摸身上,香囊还在,因而令那老虎在山下等她,立刻跌跌撞撞冲向飞花阁。 这么一摔一滚,她的脚更疼了。 飞花阁大门紧闭,岳无痕绕着阁楼走了一圈儿,才寻到那个坏了多年的窗户,从窗户缝儿里钻了进去。也亏得她是小孩子,才钻得进这么小的缝。 飞花阁内一片死寂,黑得一塌糊涂。 奇怪的是,二楼也有一扇窗户开着,可惜因背着月光,也不甚明亮,开了也作用不大。 岳无痕在黑暗里磕磕绊绊走着,找到烛火所在,顾不得许多,慌忙点燃了,瘸着一只脚一边走着,一边大声地喊着云容的名字。 “云容!” 这声大叫很快就淹没在死气沉沉的寂静里。 岳无痕又不甘心,接着喊:“云容!你在哪儿?” 她的声音在飞花阁内回荡着,声音传出去,撞到墙壁,复又弹回来,回荡着,越来越小,直到听不见,只剩下窸窸窣窣的一些声音片段。 没有人回应。 岳无痕开始慌了,瘸着一只剧痛的脚一步一步地走上飞花阁的九十九重台阶,一楼一楼地找去,摸索着,一边喊,一边到处看。她脚痛着,心里如同万蚁啃噬一般焦急,只觉得冷汗从后边一层层地蔓出来,湿透了重衫。 每走一层,她的脚就加痛一分,心里的希望也就渺茫一分。 她走到第七层的时候,嗓子已经哑了,声音里带着一点哭腔。 云容,云容,你到底在哪儿? 岳无痕不知不觉已经哭出来了,一边挨着墙往上磕磕绊绊地走着,一边哭着自言自语:“你是不是生我气了?是不是我先救了师姐再来寻你,你不高兴了?” 飞花阁空洞的大门寂寥地与她对视着。 岳无痕哽咽着道:“是我错了,上辈子怪我,这辈子也怪我,可是你要是生气,你打我骂我就好了,你不要躲着让我找不见你……” 她忍着脚疼,一路走上了飞花阁的第十三层楼,然而带着希望推开每一扇门,却终于在最后一扇门前绝望。 云容不见了。 岳无痕不甘心,她寻到了解药,将那冰冷而又带着点棱角的小瓶子握在手里,继续一层一层地找下去:“是我不好,我应该早点来找你的,你生我的气也罢了,可是你吱一声,吭一声,让我把解药给你好不好?” 有声音响起,是窗外鸟鸣。从远处寥寥地传来,又寥寥地飘散。 岳无痕瘸着脚,觉得剧痛的脚已经麻木了。 她站在第二层那扇开着的窗户前,看见外面的下弦月,正凄凉地从阴暗的云层之中现身,将寒冷的月光,洒在暗黑的大地上。 忽的,她看见窗口有血迹。 这窗户是被人从里面强行破开的。 云容逃出去了。 第15章 千蝠洞前相见 岳无痕看见那血迹的一刹那,只觉得心头一阵狂喜,当即就想从那窗口跳下去寻云容,不过她到底及时想起来自己不会武功,连忙砸了一小块带着血迹的窗板下来,竟然完全忘记了脚疼,一路雀跃着冲下去,又从一楼的窗户缝儿里钻出去。 她跳出去的时候,见月色明亮,而那飞花阁畔的一弯溪水里正映着漫天灿烂的星光。 岳无痕跑过去,看见那只白虎正趴在西边用舌头卷了溪水来喝,搅动了一溪的星光,将星星的影子都拨扰乱了,留下一圈圈的涟漪。 虽然不知道这老虎能不能像狗一样闻着味道寻人,但是岳无痕此刻别无他法,只能祈祷师娘训练过这老虎,或者希望这只老虎被人当狗养的久了就真的把自己当成狗…… 她将那带着血渍的窗板试探着递过去,让那老虎闻了闻。 白虎似是很兴奋的样子。 岳无痕生怕这畜生一高兴连着自己的手一并吞下去,连忙将木板扔在它面前,又刻意将香囊掏出来示意自己才是主人,这才远远地站开了,看那老虎的反应。 白虎竟循着一个方向走去了。 岳无痕心知有戏,连忙跳上虎背,跟着老虎一并寻去。这老虎起初只是在地上嗅嗅,后来竟然飞跃而起,带着岳无痕一路从山坡上冲上山去,往一个地方去了。 岳无痕将怀里的解药抱紧了,心里祈求着云容千万千万要让她找见。 若是因为救了师姐而失了云容,只怕她会悔恨一辈子。 她上辈子亏欠云容已经够多了,这一世老天得见给她复生的机会,她再也不想再失去云容。 毕竟那是在众人背弃之时,唯一肯站在她身边的人。 虽然不声不响,但是就是那么冷着脸往她身边一站,仿佛就有一种无形的温暖从那家伙冰冷的刀锋上溢出来一般,让人无所畏惧。 白虎在踏月奔窜,有时经过一两个小水潭,踏碎一池星光。一人一虎在月下独行,暗香飘散,清风远拂。 岳无痕趴在虎背上,一路窜上高山,心情也随着这山路曲折而起起伏伏,一面想要见了云容,一面又怕见了云容见她伤重,心中忐忑,实在是复杂难言。 这时,白虎速度减缓,似乎是有点困惑了,在原地走了两步,抬着鼻子左右嗅嗅,也开始找不到方向了。 岳无痕耐心等着。 不多时,白虎果然复又寻到了路,一跃上山,竟跳到了一个高台上,停下来了。 岳无痕等了良久,见它不仅不动了,而且还安逸地趴了下来,一副任务完成的模样,甚是悠哉地伏在地上。 岳无痕有些困惑,想或许是白虎已经寻到了地方,云容就在这附近了。她从白虎背上跳了下来,将双手拢与唇畔,大声喊了一句:“云容!” 声音顺风而散,在山野间回荡。 岳无痕继续大喊:“云容!我是岳无痕,我来寻你了!” 她一边喊,一边扒开及膝深的草丛走着,四处寻找云容的踪迹。 她借着明晃晃的月光在地上仔细地看着,走了不远,果然在地上看见了崭新的血迹,再走两步,竟然看见了云容的那把剑,心里登时高兴起来,连忙拨开草丛跑过去,一时间只觉得心如擂鼓。 还好,还好赶上了。 然而,她刚从那草丛中跳出去,就冷不丁地愣住了。 面前是黑黢黢的一个洞,凄惨的血迹一直蔓延到洞里面去,仿佛是有人挣扎着被什么拖曳进去一般。 岳无痕刚才还鲜活着热烈跳着的一颗心,仿佛瞬间堕入冰窟之中,再也跳不动了。 千蝠洞。 云容被蝙蝠拖进千蝠洞里了。 进了千蝠洞里的人,从来没有活着出来的。那些嗜血的蝙蝠数量之多,极其惊人,尖牙利嘴,很快就会将一个活生生的躯体啃噬殆尽。 此刻的千蝠洞里极度安静,想必捕食已经结束了。 血已经被吸干了。 岳无痕忽得感觉到胸口一阵闷痛,与那种刺痛不同,这种闷痛仿佛钝了的刀子割着人的神经,磨一下,又磨一下,疼得令人发狂。 岳无痕不甘心,跌跌撞撞扑过去,从地上捡起那把云容的剑,想要冲进去一探究竟。 死也好,活也好,好歹将人找出来。 她正要起身,这时候才发现脚已经痛的使不上力了。岳无痕挣扎了几下都站不起来,撩起裙角来一看,才发现受伤的地方竟然红肿了起来,仿佛生了已经红色的瘤子一般,极为难看。 岳无痕站不起来,只能用胳膊撑住地面往里挪,一步一步地挪着,将粉嫩的衫子上沾满了尘土。 这些蝙蝠从不敢惹赤焰宫的人,但是若是进去了,只怕到了它们的地盘上也是一样地对待。 岳无痕挪了良久,忽得觉得心里那种迟钝的痛磨得可怕,抱着膝盖大哭起来。她后悔,后悔自己没有早点到,后悔自己又将云容丢下。她知道自己就算是进去也只能看见一架枯骨了,可是她不甘心,她就是想进去看看。 她哭着哭着,忽然千蝠洞中起了一丝的声音,似是一个人在爬。 岳无痕猛地听见那声音,所有的眼泪一齐止住了,赶忙抬头看过去。 难不成云容还活着? 岳无痕有点惊喜,连忙挪动身子往那洞口里面看,然而里面黑黢黢地一片,什么都看不见,然而那声音却是一声接着一声地传了出来。 她满怀期待地等着。 她就知道云容这家伙不会死的!这家伙命又硬,人也硬,就像个木头一样,木头怎么会死呢? 这时,那个脑袋终于从一团黑云之中探出来了,那个地上的人也爬了出来,在冷月之下,发出一声冷笑。 岳无痕还没看清眼前的东西,就见那地上的一团猛地扑过来,伸出带血的手狠狠扣住她的喉咙,他背光的脸在明亮的月色下越发显得阴暗,模糊的眉目狰狞地笑着:“哈哈哈,我就知道是你!” 那人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近似于疯狂的热烈,他一把扯住岳无痕的袖子:“九瓣莲花,九瓣莲花,哈哈哈,这绣工是出自柴月成之手!”他狞笑着,又伸手一把扯住岳无痕的头发:“这儿还有岳千讳的红头发!” 他用那种属于死人的强大力气死死扼住岳无痕的喉咙,一遍遍重复着:“杂种,杂种!我就知道像你这么狡猾的人,一定是岳千讳生出来的!把你丢下飞花阁都死不了啊,哈哈,老天待我不薄啊,我临死了还能亲手扼死岳千讳的杂种!” 岳无痕拼命挣扎着,接着惨淡的月光看清了那人已经被毁了的一张脸,她已经被断了呼吸,而手上无论如何使力气都掰不开卢假面的手。 两个人瞪着眼彼此对视着,谁也不吭声,好像在比拼谁更早死掉。 岳无痕拼命挣扎着,好不容易挣得松了一点,哑声问:“云容呢?你见了她……见到她了没有?” 卢假面大笑:“是不是就是那个黑衣服中了毒的小丫头?” 岳无痕充血的眼睛蓦地睁大。 卢假面得意地笑着:“她中了毒在地上一动也动不了,我想着她定然是飞花阁的人,飞花阁的人将我害成这样,我怎么会放过她?自然是砍死了将她丢进千蝠洞里喂蝙蝠了,如今只怕是骨头都被咬碎了吧,哈哈!” 岳无痕只感觉到一阵可怕的绝望,身上的血都在一瞬间冷了下来。 云容死了?云容怎么会死呢?那个木头明明那么倔,那么倔,怎么会死? 她的手在地上胡乱地摸索着,忽得触碰到一个冰冷的东西。 啊,是云容的剑。卢假面就是用这剑将云容刺死的。 岳无痕已经喘不过气了,朦胧中一把抓住那把剑,使尽最后的力气向压在自己身上的卢假面刺去。 因为长久地喘不过气,岳无痕只觉得自己身上已经木了,她不知道自己对着卢假面捅了多少下,她只是机械地一下又一下捅着,对方或许已经死了,或许还活着,她都不知道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带着哭腔的声音从耳边飘了过来:“无痕,无痕,你这是怎么了?” 岳无痕感觉到有一双柔软的手搂住了她发烫的头颅,她清醒过来,看着已经死透了的卢假面,心里一阵茫然。 他怎么在这儿。 关梦之将岳无痕抱在怀里,哭着:“好孩子,你受委屈了,师娘领你回去好不好?” 岳无痕两眼无神地看向关梦之:“师娘,云容呢?” 关梦之哭得越发厉害了:“你看看你,都怪你要逞能带着她骑白虎,这下好了,受了伤,吓傻了吧?都怪你……” 岳无痕呆呆坐在地上,这才看见天已经亮了,山角边上泛起鱼肚白,惨白的光照了过来,打在地上的死尸身上。 黎明了呢。 她摸了摸怀里的解药,那个冰凉的小瓶子还在。 就算找到云容,也救不了她了。 她到底还是把云容弄丢了。 岳无痕在地上呆呆地坐了半晌,忽的放声大哭起来,将头埋在关梦之怀里,哭着大喊:“师娘,我把云容弄丢了,我把云容弄丢了!” 天亮了。 迟来的太阳将惨淡的光从重云之中洒出来,锐利的光线刺穿清晨的迷雾,泼到这大地之上来。 这光刺得人肌肤微微发痛。 ———————————— 一个时辰前。 一队车马从赤魔山下匆匆掠过,马匹在长鞭的鞭挞之下疾速前行,马蹄声踏碎了一山寂静的月色。 这是,前面的马队忽然停了下来,有人回马向后奔向落在最后的那辆马车。那人勒住马,从马背上一跃而下,恭恭敬敬地跪倒在地上,道:“卓姑娘,我们好像撞到了一个人。” 华丽的马车帘子背后探出一只青白而又修长的手,一个身穿青衫的女子撩开了帘子,沉声道:“我去看看。” 这时,另一个穿着军装的人也从前面掉头回来,朗声道:“卓姑娘,时间已经不多了,这沿路多有刁民,若是挨个都要救,岂不是要救到明年去?” 卓荣一身朴素的衣衫,从那完全不搭调的马车上走下来,淡淡道:“将军若是急,自己赶去洛阳就是。” 她声音不大,个子也不高,身上的衣着极为简朴,然而就是这么轻轻的一句话,却让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她弯下腰,看着那受了伤的女子,见那女子眉目锋利,一身黑衣浸了血,如今在月下闪着光。 卓荣道:“这个人中了毒,扶到我马车上去吧。” 那将军冷声道:“卓姑娘,你也知道京城里那位是等不得的,此次行动何其隐秘,你贸然带了不相识的人去,万一泄露了消息,那——” 卓荣将人扛起,淡淡道:“将军,京城里的那位是性命,我手上的这个人,就不是性命了?” 那将军被她一噎,说不出话来,索性调转马头,哒哒哒向前去了。 卓荣将人扶上马车,沉声开口:“出发。” 月色之下,一队人马又如离弦的快箭箭一般,头也不回地向前方奔驰而去。 第16章 再相逢 赤魔山上远人间,朝暮来去,不知不觉飞花阁溪畔的桃花开谢已经三个轮回。 岳无痕这三年里长得很快,先是因着她师娘格外宠她,但凡令狐波抓到什么了不得的东西,都要被关梦之最先做了给岳无痕吃,等岳无痕吃完了,吕子英和令狐波才有沾光的份儿。 关梦之从未养过女儿,如今才知道女儿贴心的好处,因而越发地娇养起来,看得成叔都皱眉头。 岳无痕身子长得飞快,原本娇娇弱弱的一个小丫头,三载后已经长成身材高挑的娇美少女了。 只可惜岁月不饶人,少年人正是长身体的好时机,眉目渐渐舒展,手指日渐修长,双腿间也有了诱人的风姿,而老者于岁月缝隙里苟且偷生,到底瞒不过生死簿上的一笔勾划。 今日早晨,岳无痕正在屋子里穿衣,外面忽的一声惊叫,还没来得及将衣服换上,就见吕子英一头冲进来:“坏、坏事了,成叔他——” 吕子英话说到一半,这才看见师妹正在穿衣服,一时间尴尬,出去也不是进来也不是,最后只得别了眼睛看别处:“成叔吐血了,你去看看吧。” 岳无痕将衣服往身上一罩,匆匆忙忙就跑出去。吕子英年纪不小了,但是生来胆小,做什么事情都是慌慌张张的没个样子。 成叔正倒在外院的地上,衣襟上沾满了血渍,血渍发黑,形状可怖。 这时候关梦之已经来了,抓起成叔的一只枯槁的手,细细把了一会脉,问岳无痕道:“你家这老奴,是不是年轻的时候中过毒?” 岳无痕忙道:“中过剧毒,连眼睛都毒瞎了的。前几年又跟着我娘在西域大沙漠里东躲西藏,身子落下病根了。” 关梦之一面把脉一面道:“他想必难受了有一阵子了,也不早说。” 岳无痕无奈道:“成叔性子死倔,怎的都不肯说自己哪里不舒服,生怕落了什么倚老卖老的名声,更怕被人说自己不行了,一直都死扛着。” 她说着,低头看着成叔苍白的头发。成叔看上去要比他实际上老很多,明明只是五十多岁的人,头发全白且稀疏,牙齿已经脱落了好几颗,身上的老年斑也长得很多,皮肤枯而瘪,褶皱着包裹在骨头上。 岳无痕看着,越发觉得心疼。 这两年她找关梦之求了不少滋补的东西给成叔喝,然而这补药仿佛如水过肠,丝毫也没留在成叔身上,尽数怎么来怎么去了。 关梦之道:“我遂号称百病能医,但是他中毒已经超过三十年,加上前些年奔波逃命熬坏了身子,早就病入膏肓,救不活了。” 岳无痕一听慌了,赶忙道:“师娘,成叔带着我从西域一路赶过来,要不是他我早就落在仇家手里死了,今日无痕求你了,就救救他,好不好?” 关梦之将地上的老人扛起来,送到房间里躺着,道:“也不是不能救,只是破费周折而且未必能救活,就算是救活了,也只是吊着一条命,多活几个月的,值当。” 岳无痕更急了,跟在后面说:“有什么值当不值当的,要是花银子,我先欠着师娘,等我来日有机会全都奉还就是……” 关梦之将被子替他盖好,回过头来无奈道:“缺一味药。” 岳无痕一听有希望,即刻道:“我去取来!无论在哪里,只要是有,我就去——” 关梦之挑了挑眉毛:“飞花阁的百花丸。” 岳无痕的心登时就凉了。 关梦之一面往外走一面道:“这东西倒也不是极名贵的玩意,只是师娘当年救那小姑娘的时候为难过柴亦枫,现如今她那剑还在咱们库房里丢着,她那人傲得很,受了一次辱,只怕是打死都不肯将那百花丸拿出来。” 岳无痕小声问:“没别的法子了?” 关梦之道:“那百花丸配方不难寻,只是不知道比例,所以少了这一味是救不了人的。你也莫要去受这个委屈了,左右是几个月的光景,有时候人快死了时受的那些折磨,还不如安安生生死了呢。” 岳无痕看了一眼身后正粗重喘气的成叔,回头定定看着关梦之,说:“我去。” 关梦之说:“你这孩子,柴亦枫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岳无痕伸手挠了挠头:“再怎么说我也是她外甥女,柴阁主应该不是——” 她自己说到这里,也没话可说了,因为柴亦枫恰巧就是那种六亲不认的人。 她又想从别的地方找些借口,却又发现柴亦枫还偏偏也是那种见死不救的人,这可好了,岳无痕彻底没得替她辩白了,索性道:“总之我现在就下山去试试,师娘替我备药吧。” 关梦之显然是不信的样子,但是看见岳无痕一副豁出去了的样子,也就点头:“好,好,师娘给你备药,你早去早回,别叫师娘担心,好么?” 岳无痕心里一阵温暖,乖乖应下,便下山去了。 赤魔山山路崎岖,这次没有白虎给她骑,岳无痕只能徒步下山。她这三年在赤焰宫中学武,武艺精湛了不少,行路的速度也快了许多,但是这路到底还是不好走,她到飞花阁山门之时,已经是正午了。 岳无痕没敢把那宝剑带来,生怕引起柴亦枫当年的记忆触了霉头,但是既然有求于人,又不能空手去,便带了赤魔山上的灵芝人参等一系列名贵药材,一路背着草药包行至飞花阁门口,见那一溪流水依然清澈,侍女寄月正在阁前扫着落花。 岳无痕知道寄月在柴亦枫身边多年,时日甚至超过鹿如微,因此想要讨柴亦枫的欢心,首先要讨寄月的欢心。 岳无痕背着草药走上前去,对寄月笑道:“姐姐扫这些落花做什么,这花被风吹散了,索性也是要烂在泥土里的,何苦来扫呢。” 寄月抬头看了她一眼,见是三年前见过一面的小丫头,并不提防她,道:“鹿姑娘说了,这花生的干净,可惜死了也要烂在土里面,太可怜了,不如都扫到那溪水里去,随水去了也好。” 岳无痕立刻夸道:“姐姐真是文雅,像我这种人就只会想到把花瓣做了糕点来吃,从来不会想这些的,姐姐你吃桃花糕么?我师娘做的花糕最好吃了,你要是喜欢,我回头给你捎点来……” 寄月这才抬眼睁眼看她,笑道:“你可少奉承我,说吧,来找我们阁主什么事?” 岳无痕眨眨眼,软声哄她道:“你先说吃不吃嘛。” 寄月笑道:“我才不说呢,吃人的嘴软,你要是做什么歹事,我还要被你连累的。有什么事情早些说,不说我可回去了。” 岳无痕见她笑了,知道话已经好说了,忙道:“我师娘念着鹿姑娘当年受了重伤,身子不知道好没好,特意让我捎些好东西来的。”说着打开包袱,将那精致的盒子取出来给寄月看:“这是赤魔山上上好的灵芝,专给鹿姑娘补身子用的,师娘还听说柴阁主早年和人交手留下了暗伤,这里还有给阁主补身子的灵芝……” 寄月能在柴亦枫身边做事,也是聪明透顶的人,闻言看了一眼,见那灵芝上还沾着盈盈露水,颜色偏深,个头也是罕见的大,确实是价值不菲的东西。她看了岳无痕一眼,笑道:“哦?这好东西当年鹿姑娘养病的时候不送来,过了三年了再送来,岂不是有些晚了?” 岳无痕忙道:“姐姐,这灵芝也好,人参也罢,都是可遇不可求的东西,哪儿能说有就有了的?这不刚有了就立刻给飞花阁送来了嘛,姐姐你心善,就给我通报一声吧。” 她长得好看,又兼着会说话,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可怜兮兮地盯着寄月看,把寄月都看得心软了。 她们两个正说着,忽得听见身后不远处脚步声缓缓而至,紧接着就是一声冷冰冰的笑:“岳姑娘好大的架子啊,怎么,时隔三年,还知道来飞花阁看我这个老婆子了?” 岳无痕慌忙转身,见柴亦枫一身黑衣负手而立,三千墨发披于肩上,长眉拧起,狭长的眼微微眯着,冷冷地打量着自己。 岳无痕手里捧着两个盒子,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只得讷讷道:“我哪儿敢啊。” 柴亦枫斜目扫了她一眼,回身走向飞花阁,声音依旧是又冷又硬,只丢下一句话:“还不进来?” 第17章 再相逢 岳无痕的个性古灵精怪,最擅长哄人说好话,可是偏偏到了柴亦枫这里,她就像嘴被人封住了一般,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忙将两个盒子收到袋子里,对着寄月笑了一笑,说了一声谢谢姐姐,就一路提心吊胆跟着柴亦枫进了飞花阁。飞花阁还是原先的样子,这时候春光明媚,因而八面的窗户都大开着,阁中明亮整洁,视野开阔。这谷底因为气候适宜,多有奇花异草,春日一到,姹紫嫣红各自争胜。 鹿如微已经长成,飞花阁里小花仙的名声已经传遍武林了。岳无痕跟着柴亦枫走进来,并没有看见鹿如微的身影。 两人走上九十九重台阶的时候,柴亦枫在前,岳无痕在后,因着两人谁也不说话,寂寂的脚步声在阁中回响着。 柴亦枫走上楼,盘膝坐在她日常打坐的地方,将双目一闭,丝毫打算没有理会岳无痕的样子。 岳无痕硬着头皮走进去,将包袱放下,从里面取出那两个盒子来,一边铺展放在地上一边说:“我知道飞花阁中珍宝众多,阁主想必也看不上这两样东西,但是人生在世,谁没有个紧急的时候呢,今日我送来,阁主卖我一个面子收下罢,以后说不准哪日就可以应急了。” 柴亦枫嗤笑一声:“好巧的一张嘴。怎么,和关梦之学的?” 岳无痕被她一句话堵住,又不敢惹她不高兴,只能惨兮兮点点头。 柴亦枫道:“赤焰宫比我飞花阁好?你宁肯跟着一个疯子学武功,也不肯向我这个亲人低头?”说着,微微睁开那双寒光四溢的眼睛,看岳无痕道:“柴月成到底是有多恨我,连女儿都要离我远远的?” 岳无痕只能说:“母亲只是说亏欠了姨母,我又觉得家里对不起您,所以……” 柴亦枫脸色越来越冷,全然没听岳无痕说话的样子:“那疯子都教了你什么?” 岳无痕终于说不下去了。 令狐波是个疯子不假,但是这疯子为人可亲,赤子之心尚存,对她也是百般疼爱。岳无痕心里偷偷想,令狐波就算是个疯子,也从未给过我难看的脸色,更从未指桑骂槐让人为难。她这些话堵在肚子里,只能偷偷想,却不敢说。 气氛闹成这个样子,谁也不说话了。岳无痕憋了一肚子气,最后也只能全忍了,再想办法与她交流。 两个人正僵着,寄月却来了,她端了茶走进来,笑道:“岳姑娘走山路累了吧?来,喝点水。”说着又看向柴亦枫,笑道:“阁主,这么大的灵芝我还是第一次见呢,真好看。” 岳无痕咕咚咕咚往肚子里灌茶,寄月见了忙道:“慢些喝,别烫着。” 柴亦枫冷笑:“赤焰宫出来的人,皮厚着呢!” 岳无痕被她一说,当场就呛着了,咳嗽了两声又怕柴亦枫嫌弃她,只能憋着不敢说话。 寄月是个聪明人,方才端着茶壶站在外面,将两个人说的话全听去了,听见柴亦枫一口一个亲人,心知柴亦枫就是等着岳无痕和她服软,叫一声姨母方肯对她好脸相待,因而柔声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礼数,后辈来了飞花阁,也不知道说些话。” 岳无痕瞪大了眼睛看她,心想我说话了啊,我说了那么多话全被她呛回来了,你还想我怎么说? 她见柴亦枫复又闭目养神了,心里急,看见寄月正在和她使眼色,愣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于是道:“姐姐,茶还有么?” 寄月晃了晃茶壶:“你要喝冷茶?我给你倒去。”说着,便站起身来走出去了。 岳无痕咬了咬嘴唇,膝行两步上前,在柴亦枫面前深深拜下去,诚恳道:“姨母,当年都是我不懂事,您大人有大量,别生我气了嘛。” 柴亦枫淡淡看着她:“少宫主快请起吧,我受不起你这大礼。” 岳无痕又拜一拜,可怜兮兮上前,扯了柴亦枫袖子道:“姨母知道的,我是个孤女,爹死了,娘也死了,几千里路揣着姨母的画像来寻你,你却那么凶,我小时候不懂事,不知道姨母的脾气,我还以为姨母是看不起我这个贫贱亲戚呢,小孩子都敏感,生怕自己被人丢了,姨母看在我们还有血缘的份上,就别生我气了。” 说罢,红着一双眼睛,一脸祈求地看着她。 柴亦枫听她一连声叫了好几声姨母,心情稍稍缓和了一些,面色却依旧是冷淡的:“哦?你过了三年才与我说这些,怎么,有求于我?” 岳无痕知道柴亦枫骗不得,也不敢骗,只能婉言道:“姨母不生我气了?” 柴亦枫声音稍有缓和:“那倒要看你提什么要求了。” 岳无痕一听有戏,连忙道:“不敢提要求的,只是当年带着我来中原的老奴成叔,如今病重了,需要飞花阁里一味药来救。姨母心善,就赏了我吧。”说着,又赶忙将盒子捧过来:“我听说姨母当年和人决斗时受了剑伤,每每下雨之时心口发痛,这灵芝也不知道管用不管用,就是我的一份心意……” 柴亦枫那心口痛的毛病并非是剑伤落下的,而是当年她赶柴月成出飞花阁的时候,柴月成去的决绝,连头也不带回一下的,柴亦枫就站在飞花阁上看,越看越急,越急越气,这都是被气出来的。 柴亦枫见她好话歹话都说尽了,也就不再为难她,声音也不像刚才那么硬了,问道:“说吧,要什么?” 岳无痕见机不可失,忙道:“就要一粒百花丸就可以!姨母,你就救成叔一命吧!他年纪大了,身子也不好,有这么一粒药,能多活好几个月呢,谁不想多活几日呢,他人又忠心,要是就这么死了,我一辈子都过意不去的……” 柴亦枫本来也就不想再膈应她了,便站起身来看了一眼。百花丸是飞花阁秘药,是由阁主亲自保管的。柴亦枫将放药的盒子打开,摇头道:“这药已经用尽了,这样吧,我现在给你炼,一日之后给你送到赤焰宫就是。” 岳无痕得了许可,欢呼道:“好,好!多谢姨母,姨母真是天下第一的大善人……” 柴亦枫被她扯住袖子又叫又跳的,不由苦笑:“你师父没教你礼仪?多大的人了,还这么闹!” 岳无痕被她一吼,立刻吓软了,站在原地也不敢动,只能就那么站着,小声道:“我知道了。” 她连老虎都不怕,独独就怕柴亦枫,真是怕死了。 柴亦枫说:“行了,东西要到了,回去吧。” 岳无痕忙把盒子推到柴亦枫面前,小声说了一句给姨母补身子的,一溜烟就跑了,生怕那句话不对又惹了她不高兴。柴亦枫看着那小丫头吓坏了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竟然难得地咧嘴笑了一笑,摇摇头,低声道:“这孩子。” 岳无痕欢呼着跑下楼,到最后一阶的时候没站稳,一头就从台阶上栽下去了,一滚就滚到了底,她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看见眼前一双纤足,抬眼看的时候,见面前一个女子衣着淡紫色衫子,杏花眼柳月眉,朱唇微俏粉面含娇,立刻认出这就是小花仙鹿如微。 岳无痕心情好,此刻高高兴兴地爬起来,连身上的土都不拍一拍,就一把搂住鹿如微在原地转了个圈,然后在她白嫩嫩的一张脸上亲了一口,哈哈大笑着出门去了。 鹿如微红了脸,在后面道:“你这满嘴假话的小骗子,又跑过来做什么?” 岳无痕已经去的远了,遥遥地和她挥挥手:“来一睹小花仙的姿容呀!” 鹿如微气得都笑了,无奈地碰了碰刚才被那家伙亲过的地方,上楼去了,见师父正看着那两个盒子,眸子里似乎带着些难见的柔和,冷漠的嘴角也有一丝笑意,奇道:“师父今日事怎么了?” 说着,又走过来看那灵芝,想到方才岳无痕刚出去,笑道:“这是那个小骗子带来的?” 柴亦枫叹气:“这孩子就是没正经。” 鹿如微想起当日的事情来,不由奇道:“师父,她不是岳家的书童么?那岳家的小姐怎的一直未到?” 柴亦枫并未注意,心思还留在那盒子上,只是随口道:“什么书童,她是柴月成的宝贝女儿,脸都和她亲娘长得一样难看。” 鹿如微诧异道:“她是少阁主的遗孤?” 柴亦枫面色冷淡了一下:“微儿,如今你才是飞花阁的少阁主,至于那个贱人,就莫要提起了。” 鹿如微气得鼓着小脸道:“我就知道那丫头嘴里没什么真话,我当初把她抓住吊起来,她就一副可怜样求我,说什么她我家和阁主一直不对付,我要是把她交到师父手里就没活路,全是骗人的——” 柴亦枫一愣,下意识就逼问道:“你和她什么时候见的?” 鹿如微原本只是抱怨两句,忽的见师父凶起来,吓得就是一愣:“师父,怎么了?” 柴亦枫眼中带着冷光,逼问:“什么时候见的!” 鹿如微只得道:“就是那一日追杀卢假面的时候,我错把她当成赤焰宫里的人……就……” 柴亦枫眉头紧紧皱起,不说话了。 微儿和岳无痕见面,还在自己之前。 岳无痕方才那话又在她脑海里响起来:“姨母知道的,我是个孤女,爹死了,娘也死了,几千里路揣着姨母的画像来寻你,你却那么凶,我小时候不懂事,不知道姨母的脾气,我还以为姨母是看不起我这个贫贱亲戚呢,小孩子都敏感,生怕自己被人丢了……” 笑话,说什么怕被人嫌弃,明明见面之前早就决定了要离开。 她暗暗念着,柴月成啊柴月成,你到底是有多恨我这个姐姐,就算死了都不敢托孤于我?连孩子来了,都要远远地、远远地避开我呢。 柴亦枫心里越想越冷,只觉得简直好笑。岳无痕三年来都不肯认她这个姨母,如今为了一个奴才的性命,竟然屈尊纡贵来求她啦。 她竟然相信那家伙的话,她当了这么多年飞花阁主,竟然被一个小孩子骗得团团转啊。 鹿如微此刻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得小声道:“师父,我方才听寄月姐姐说,赤焰宫想求百花丸来救人,上次师父给我的药,我恰巧还有没吃完的,人命大于天,我现在就给她送去可好?” 柴亦枫的声音冷了下来:“从今日起,你不得踏出飞花阁半步。” 说罢,站起身,将那灵芝盒子一下子掀翻了,鄙夷道:“扔出去。” 她负手离开,丢下鹿如微一个人茫然坐在屋子里:“告诉寄月,紧闭飞花阁大门,从此不见客。尤其是赤焰宫的客人,来了就给我扫出去!” 第18章 等药 岳无痕夜里就搬了被褥在成叔窗前打地铺。成叔与其说是在睡觉,不如说是昏过去了,呼吸微弱而断续,在寂静的夜色里,总觉得那一缕游丝一般的气息时刻都会断掉。 岳无痕仰头躺在地上,瞪着一双毫无倦意的眼看着外面的月亮,只觉得她看了那月亮许久许久,月亮却连动都不动,这夜里的时间好似凝固了一般,站在原地,不走了。 成叔时不时会做恶梦,梦里偶尔喊两句夫人老爷,有时候又是几个听不清的名字,最惊恐的时候,是喊小姐当心。 他起初喊叫的时候,岳无痕还会试着把他叫醒,然而就像被魇住了一般,无论如何叫不醒。岳无痕有些急了,想要去找关梦之,然而还未转身就被成叔一把死死抓住手,吓了一跳,赶忙回头。 只见成叔直挺挺地坐起来,一双眼睛无神地看着她,干瘪的嘴里吐出不成段的话:“小姐,平阳王!” 才值初春,夜里还是微寒的,岳无痕赶忙给他拉被子盖上,这才问:“成叔可是醒了?要喝水吗?” 成叔似乎没听见一般,只是一味地重复:“平阳王!” 岳无痕见他只是说梦话,看见他着急的样子也心疼,就给他垫好了枕头扶他躺下,拿热毛巾擦擦他头上的汗,柔声道:“成叔,我在赤魔山上呢,没有什么平阳王,不要怕。” 成叔这才放了心,复又躺下,继续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岳无痕被他抓了手,也不好推开,便坐在窗前的地上,背靠着床沿,看着外面的夜色。 等天亮就好了,只要天亮了,飞花阁的百花丸就送到了,到时候师娘配了药,成叔就不会这么难受了。 她坐着,胳膊有些酸了,歪着头看着外面的月亮,心里想着,昨天特意请师娘做了桃花糕,若是寄月来送药,便给她送去,不能让她觉得自己食言。 岳无痕算了算新做的桃花糕够不够飞花阁的人吃的,又想,其实她姨母也许没那么讨厌她,或许上辈子是错怪她了,毕竟母亲说了,亏欠过她的,她不喜欢自己,也是人之常情…… 不过柴亦枫到底肯松口给她这个药,自己心里对她的怨恨也少了不少,过了一会儿,又觉得自己上辈子是太小孩子气了,不该那么惹她生气…… 岳无痕有些困了,又想,到底是血浓于水的,柴亦枫要是以后也没有子女,自己尽供养之责也是应该的…… 岳无痕就这么想着,坐在冰冷的地上睡着了。 梦里的时间走得快,岳无痕觉得自己好像刚睡着一般,就听见师娘在耳边儿上吼:“你这孩子,有垫子不睡,你跑地上来做什么?这么冷的天气,着凉了怎么办!起来!” 岳无痕睡得头昏,一睁眼就急着跳起来:“天亮了?” 关梦之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她欢呼一声,蹦蹦跳跳地蹿向门外。关梦之急的在后面喊:“臭丫头,回来喝碗姜汤再去!” 岳无痕一边跑一边挥手:“我把药拿回来就去!” 她一边喊着,一边跳到赤焰宫门口,伸长了脖子等着寄月来送药。她知道时间还早,寄月怕是还没起床,因而不能急,但是站了一会儿,又觉得自己站的地方视野不够开阔,于是又跳到别的地方去等着,站在一块大石头上左顾右盼,时不时无聊地跳两下。 岳无痕在清晨里站了好久,早春风寒,又后悔穿得少,总想回去披上件袍子再回来,然而又生怕自己去找衣服的时候错过了寄月,就咬牙冻着继续等。 天上的太阳越升越高,天气也不那么冷了,岳无痕想,是不是寄月已经在山路上了,自己站在宫门口等大约不大好,于是就从石头上跳下去,往山路下面走,走了一会儿站在岔路口发呆,这两条路都能到飞花阁,不知道寄月是从哪里来的,她站在岔路口不敢再走了,就坐在路口等。 太阳越来越高,已经是中午了。 岳无痕被太阳晒得有些发昏,心想寄月只来过一次赤焰宫,且是夜半摸黑上的山,赤魔山千路万路,会不会走失了或是从小岔路已经上了山了,于是又掉头回去上山看,一路爬到赤焰宫,师娘说并未见到飞花阁的人来。 岳无痕有些慌了。 关梦之说:“你一大早就急吼吼地跑出去,饭都不吃,坐下来吃完了饭再去!” 岳无痕哪里吃的下饭,最后还是被关梦之强力按下吃饭,一顿饭吃得如同嚼蜡心不在焉,外面一有风吹草动就要伸脖子去看,最后关梦之吃完饭一擦嘴,冷笑道:“我看那柴亦枫的药是不会来了,她昨日里定然是被你烦的不行了,随口应下的,才不会真的给你送什么药呢,她巴不得咱们赤焰宫人都死尽了。” 岳无痕低头道:“师娘,她好歹是我姨母。” 关梦之幽幽道:“有时候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素不相识的还比沾亲带故的强呢。”关梦之说着看向岳无痕面容:“可不是越长大越像你娘亲,柴亦枫看见你生气还来不及呢。听师娘的话,别去飞花阁受辱了,啊?” 岳无痕说:“师娘,柴阁主是名门正派,怎么说……也不会骗我一个小孩子的。” 关梦之眉毛一挑:“哟,那些名门正派的仁义道德什么时候当过真?” 令狐波在旁边听着,看见岳无痕的样子不好受,就伸胳膊肘碰碰关梦之:“你少说两句。” 关梦之不说话了。 岳无痕心里越来越烦,索性把手里的碗往桌子上一丢,从椅子上跳起来就窜出去了,一边跑一边道:“师娘,我去飞花阁问一问,很快就回来!” 关梦之把碗一摔,气道:“慢点跑!刚吃完饭,你慢点!” 岳无痕一路跑下山,她轻功还算可以,这次身上更是没背任何东西,不多时就到了飞花阁,气喘吁吁跑到阁门前,见飞花阁门窗紧闭,四周寂静,只有溪水簌簌流过的声音。 岳无痕站在飞花阁下叫了一声:“寄月姐姐,我是赤焰宫的岳无痕,你为我开开门吧!” 飞花阁安静无声。 岳无痕在下面一叠声的喊,过了一会儿,只见二楼的窗户开了小小的一角,寄月的面容出现在窗户后面,对着她比了一个安静的手势,又回头看了看,方小声说道:“别闹了,回去吧。” 岳无痕急道:“柴阁主昨天许诺了我给我百花丸来救人,是药正炼到紧要关头吗?” 寄月悄声道:“你别喊了,听我的话,乖乖回去,等过两日阁主气消了,我再替你说说情。你越是这样喊,她越是生气,到时候就不好了。” 岳无痕只得放低了声音:“好姐姐,我成叔的病一刻也等不得,你就帮我开个门吧,我去求她……” 寄月似是有些着急:“你姨母的性子你还不知道?我要是给你开了门,且不说我要受罚,你讨药不成反而惹恼了她,何必呢?” 岳无痕看着她,好久才将心里的焦躁压下去:“阁主到底为何生气?” 她本想质问柴亦枫到底为什么出尔反尔欺骗与她,但是到最后还是忍住了,好言相问。 寄月也不是很清楚柴亦枫到底是生谁的气,为什么生气,然而事已至此,她最后也只得无奈道:“阁主的脾气,你还不知道?” 一瞬间,岳无痕竟然无话可说。 是啊,她的脾气,自己还不知道? 说什么名门正派,说什么正义慷慨,明明就是见死不救六亲不认的冷血之人,自己竟然还眼巴巴傻乎乎贱兮兮地以为她会心软救人啊。 关梦之救鹿如微就是应该,她施舍一颗百花丸就是恩赐吗! 岳无痕只觉得心里越来越冷,越来越恨,恨不得现在就一剑拆了飞花阁,恨不得把柴亦枫抓出来问问,当年你抱着徒弟上山的时候,怎么不问问自己做了什么?你拿着宝珠相求,最后还想以宝珠相欺,师娘不过是拿了你一把剑你就记恨到如今,记恨还不算,还要给人希望再活生生打破! 岳无痕只觉得心里怒气越来越盛,但是到最后还是不得不尽数咽下,苦涩地开口:“好姐姐,我求你了,就帮我求个情吧。” 寄月正欲说什么,忽得听见身后传来冷漠的一声质问:“怎么,我没说过要闭阁么?” 寄月无奈,只得对岳无痕用口型说再等等,便关上了窗户。 岳无痕冻了一夜,又晒了一日,只觉得头昏脑涨,周围的一切都扭曲而不成形,然而眼中的场景却是无比地清晰。 那扇窗,关上了。 第19章 十日后 十日后,夜。 初春微寒,背光的屋子里,鹿如微开着窗户坐在窗边,看着那轮明月在自己眼前挨过,又兜兜转转倒了飞花阁的背面去。 月亮是看不见了,飞花阁投下的巨大的阴影,倒影在尚未长出新芽的树林之上。 月光透过她的紫纱衣照进来,将纱衣映成透明的浅色。 子时早已过了,师父该是睡着了的。鹿如微手里握紧了那个小小的瓷瓶,想着她下山采购的时候时常见着那成叔,当年赤焰宫的令狐夫人又曾经救过她一命,听见寄月说成叔要死了,心里很是过意不去。 鹿如微低头看着那个小瓶子,心里想着,不就是一味药么?师父到底为什么不肯给呢! 整个飞花阁安静地惊人。 鹿如微低头看了一眼十二层的阁楼,将小药瓶揣进怀里,纵身从窗户上跃下,手中的水袖一翻,就紧紧勾住了飞花阁的飞檐。 鹿如微在高阁之上寻到落脚点,依次渐渐跳下去,落地时回头看了看月光明亮的天色,心想师父要是看见自己不见了大概会大发雷霆,然而心中犹疑片刻,依旧向赤魔山上赶去了。 她行了一夜的路,于黎明时分赶到赤焰宫,一路上听见鸟儿不停地叫,鹿如微一边走一边想,这鸟叫声她似乎是听过的。 鹿如微正寻思那鸟鸣是何时听过,不觉已经到了赤焰宫脚下,正欲敲门,那黒木的大门却自己开了,门缝里露出一个少年男子惊喜的面容:“鹿姑娘?你怎么这时候来了?” 鹿如微面色冻得青白,此刻勉强笑着说:“这位……大哥,还请麻烦你,和宫主通报一声吧。” 吕子英见她冻坏了,忙开了大门,将她迎进来笑道:“他们都不在这里,你怎么冻成这样,快进来取取暖。” 说着,拉过鹿如微的手在自己手心里搓了两下,低头呵了一口气,笑道:“这里有火炉——” 鹿如微面色无异,只是静静地将手抽回来了。 吕子英愣了一下,有些腼腆地笑着:“这……不好意思啊,我自小在山上长大,平时和师妹都是这么处的,不知道你这样的……这样名门的小姐可能会……” 鹿如微微微一笑:“我虽然不介意,只是中原习有俗,男女授受不亲。” 吕子英的脸红了半边,连忙把她迎到火炉边,他殷勤地将一把椅子搬了过来请鹿如微坐下,有点紧张地站在她旁边。 鹿如微在别人的地方不敢造次,她方才问了一句是否要禀报宫主,这赤焰宫的弟子显然并不打算去,她也不好再问,只能礼貌地坐下。 吕子英映着火光看她侧脸,笑得有点紧张,搓着手低头说:“我早就听过小花仙鹿姑娘的名声,原本自己想的就已经很漂亮了,今天见了你,没想到……”他说着垂了头,讷讷笑道:“没想到比我能想到的还要漂亮这样多。” 鹿如微颔首,说了声多谢。 她想要再提出要见令狐波的请求,但是又怕唐突了对方,只得顺着他说道:“一年前我也来过赤焰宫,多亏了令狐夫人救我,今日来,不知道夫人在不在——” 吕子英忽得抬头激动道:“我见过你的!那天夫人叫我给你打水,我也没看清,你身上又都是血……” 鹿如微实在是忍不住了,打断他道:“这位大哥,我有要事求见宫主和夫人,不知道能不能帮我通报一声?” 吕子英正要滔滔不绝地说那天的经历,此刻恍然醒悟过来鹿如微上山是有要事的,立刻道:“好好好,我现在去……” 他慌慌张张跑了两步,又停住脚步倒退回来,问:“那个,鹿姑娘,你上山有什么事?” 鹿如微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子,道:“数日前你师妹来飞花阁寻我师父,说是要寻百花丸救人的,我师父嘴硬,说不给她,其实还是心软了的,现在差我送来……你为何脸色这般苍白?” 吕子英连笑都笑不出来了,脸上的肉抖了抖,艰难道:“鹿姑娘,按理说我是该替你去通报的,不过我想我通报也没什么用了,我师妹和……成叔都在后山,我带你去吧。” 鹿如微有些怕生,但是见他为难,也不敢多说,于是便默默跟上。 赤魔山比飞花阁的地势要高了很多,因而空气更冷,山上一片草木荒凉之景。吕子英给她披了件袍子,带她出了赤焰宫向后山走来,只走到了石桥上,指了指远处荒草从中的一袭白衣道:“师妹就在那里了,你去找她吧,我不能再过去了。” 鹿如微颔首说了一句多谢,便走了过去。 她下了石桥,向岳无痕那里走去,见岳无痕一身如雪白衣竟是白麻,她坐在冷硬的地上,眼睛无神地看着不远处。见她来了,疲惫地站起身:“鹿姑娘。” 鹿如微一时失口:“你怎的穿成这样?” 岳无痕淡淡道:“我年幼丧父,成叔陪着我和母亲一路在西域辗转逃亡,他待我如父,如今死了,他既然无儿女,我就替他戴孝吧。” 鹿如微原本手已经伸到怀里去了,然而她的眼睛在荒草中扫过,正看见一座新坟,心中凛然一惊。 她握着那个迟来了的小瓶子,捏了许久,只得又放下。 岳无痕看了她一眼:“鹿姑娘怎么来了。” 鹿如微站了好久,在寒风中打了个寒颤,才道:“我来看看你。” 岳无痕点点头,也不再说话了。 鹿如微将手探入怀中复又取出,只觉得那个瓶子有千斤重,好像就这么轻轻巧巧的一个小瓷瓶儿,就压死了一个活生生的人。鹿如微哽咽着说:“死者已矣,你也不要太伤心了,我——” 她忽得说不下去,猛地捂住脸掉头就跑开了,一路跌跌撞撞跑上石桥,看见吕子英,便在脸上胡乱抓一把,将袍子脱下塞进他怀里,低声道:“谢谢。” 说罢,又跑远了。 吕子英手里拿着那袍子,半晌才回过神来,慌忙追去:“唉,鹿姑娘,你怎么哭了?鹿姑娘,你等等我啊!” —————————— 天明,寄月点了一枝香,伸手去了柴亦枫的紫袍,抬手在门上轻轻敲了三下,柔声道:“阁主,天亮了。” 她说着,推门而入,见柴亦枫正从床上坐起,及时地将袍子披在她身上。 柴亦枫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微儿呢。” 寄月方才开了鹿如微的房门,只见窗户大开着,而人已经不见了,寒风从窗户中灌进来,吹得窗纸哗哗作响。 寄月将袍子系好,笑道:“这两日天又冷了,让她多睡会儿吧。” 说着,将一碗热汤端上来,柔声道:“阁主这几日骨伤又犯了,喝了这个试试吧。” 柴亦枫低头一看,皱眉:“这是什么?” 寄月将药碗里的勺子搅了搅:“灵芝。” 柴亦枫皱眉:“不是叫你扫出去的么?” 寄月看着她脸色,见她虽然嘴里说着要将这东西扫出去,却并没有真的动手掀了药碗,这就知道她气消了,便笑道:“岳姑娘送来给阁主的东西,我哪儿敢扔?这好东西可是千金难求的,那孩子肯将这么好的东西送来,也是一份孝心了。” 柴亦枫冷笑:“孝心?我看这孝心对我是假的,对那奴才是真的吧!” 寄月柔声道:“阁主,这孩子自幼死了爹,跟着娘亲在大漠里流浪,那老奴固然卑贱,但是到底陪了她十余年,你虽然与她有血缘之亲,然而孩子还小,不懂事,哪儿能一时间就把你当娘一般看待了。更何况我也问了鹿姑娘,那日这孩子误闯了飞花阁,把机关都搞乱了,是被鹿姑娘吊起来拿剑指着的,这么机灵的孩子,逼急了什么胡话不说,偶尔说了那么一两句不是人话的,阁主念着她年纪小,别和她置气了。” 柴亦枫看着那药碗良久,叹息一声:“罢了,你把药送去吧。” 寄月道:“阁中不是没有药了么,要现在炼么?” 柴亦枫站起身,将那药碗推到一边,低声道:“早炼好了,送去吧。” 寄月闻言笑了,忙将药碗放下,走到那柜子前,果然见一盒崭新的百花丸已经炼出来了,取了一瓶笑道:“我就知道阁主还是舍不得那孩子伤心的,我这就送去,阁主千万记得喝药。” 柴亦枫淡淡点头,将袍子拥紧了,复又坐下。 她伸出手,轻轻推开一角窗户,只见风雪从窗缝中呼啸着涌进来,不觉打了一个寒战。 怎的已经是春天了,却下起雪来了? 柴亦枫又将窗户推开了一点,低头望向飞花阁下的那一弯溪水,见那盛开的桃花被风雪侵蚀,花瓣散落了一地,甚是凄惨的模样。 这风雪来的不是时候,可怜这一林子花树了。 柴亦枫复又坐下,将那带着余温的药碗端起来,缓缓地啜饮着,觉得一种淡淡的苦涩味在嘴里蔓延开来。 她又想起那个孩子,红头发的,小小的,长着一张和月成一样的漂亮脸蛋,只是月成自由听话又乖巧,这孩子却不一样,她倔着,狠着,狡猾而又机灵,让人不知道该恨还是该爱。 月成怎么会有这么乖戾的孩子呢,定是她没主见,将孩子宠坏了…… 不知不觉,那一碗药已经见了底了,温热的液体流进胃里,一阵温暖。 或许应该对那个孩子好一点? 这个年纪的孩子,应该最爱美吧?她记得阁中还有当年月成喜欢的缎子,想要扔了又舍不得,一直留到那缎子过了时,如今,又已经再度流行起来,无痕常穿红色,大约那些会喜欢那些样式。 不知不觉,都这么多年过去了,月成的孩子也这样大了。 明年元宵的时候,带无痕去看花灯吧?月成小时候最喜欢桃花镇的灯谜,无痕在西域漂了十数年,应该对这些东西新奇得很。 柴亦枫想着不由嘴角露出了一丝柔和的笑,低头看着那个药碗。 无痕要是不那么倔就好了,像微儿一样,或是像月成小时候一样,乖巧一些,听话一些,那或许…… 她正想着,忽得听见有脚步声传来,看向前方,见寄月脸色苍白地匆匆走过去,便扬声将她叫住:“你怎么了?药送去了么?” 寄月猛地站住,似是被吓了一跳,小声道:“送……送去了。” 柴亦枫很少见她这幅模样,一时间起了疑心,逼问:“怎么了?” 寄月倒退一步,好像是有点害怕:“阁主,我行路累了,先走了……” 她说着匆匆忙忙就往一边走,被柴亦枫猛的一把扯住,厉声问:“我问你怎么了!” 寄月一慌,袖子里掉出一个盒子来,那盒子落在地上发出空洞的咣当一声响。寄月见掩盖不住了,抬眼怯怯看着柴亦枫,支吾一声,只得颤声道:“奴婢送药去,岳、岳姑娘说,要把这个带给阁主……” 她说着,忽的扑通一声跪下,哭道:“阁主,奴婢知错了,求阁主饶了奴婢吧!” 柴亦枫看着那个盒子。 是一个黑色的木质盒子,个头不怎么大,方方正正菱角锐利,盒子上面刻着火焰的纹路,那金色纹路从烈焰之中蔓延出来,一路盘旋包围着黑色的木盒。 是赤焰宫的东西。 柴亦枫弯下腰,将那盒子打开来,一阵熟悉的清淡花香扑面而来。 里面装着的,正是她派人送去的药。 瓶子已经被人摔得粉碎了。 盒子里布满了瓷瓶碎裂的碎片,一粒圆润的百花丸沾染了尘土,正安然无恙地躺在那里。 柴亦枫没有生气,她只是垂头看着那碎裂成片的残骸,心里想着,完完整整地送出去,可惜残缺不全地回来了。她手一歪,那药丸和着碎片一同从盒子里倾倒在地上。 柴亦枫只觉得自己的声音冰冷如同埋在雪中的利刃,将自己的喉咙割得发痛:“她还说什么?” 寄月跪下去,额头抵在地上,哭道:“岳姑娘说,犹如此瓶……” 柴亦枫将盒子扔在地上,发出咣当一声响,疲惫道:“什么东西犹如此瓶?” 风雪从窗外灌进来,绕过飞花阁里的重重房梁,发出阵阵空洞的呜咽声。 她没得到答案。 柴亦枫缓步往窗前走,看着窗外飞舞的雪花,又看着溪畔被雪吹得凋零了的花树。 这场风雪来得不巧。 明年是看不到花灯了。 第20章 两难 清晨,露水,阳光。 岳无痕正在庭院之中倒立,忽的听见身后咯嘣一声响,紧接着传来关梦之的声音:“多大的人了,倒立都不会!你看看你师妹,入门比你晚了十几年,别的不说,就连倒立的能耐都比你大!” 岳无痕从胳膊之间的缝隙里偷偷看过去,只看见师娘的鞋子倒悬在地上,而不远处的师兄正惊恐得抖个不停。 关梦之蹲在地上,越看见吕子英吓得发抖越来气,索性又是一个爆栗子敲在她额头上:“抖什么抖,立稳了!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旁边的岳无痕听见那一声脆响,听得都觉得自己的脑瓜子跟着一块疼。 吕子英终于撑不住了,手一软就噗通摔在地上,见关梦之气势汹汹走过来,吓得就地一滚缩到大树旁边抱住头,惨声道:“师娘,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关梦之抬起脚就对着他膝盖一脚踹过去,恨铁不成钢道:“你看看你那个样子!”说着,气哼哼一把拎起吕子英的耳朵将他拽起来:“站直了!” 关梦之一巴掌狠狠拍在吕子英后背上:“八尺的个子,整天畏畏缩缩跪地求饶抱脑袋,真给你师父丢人!我看哪天那老头子发疯要吃人的时候,把你一起吃了算了!” 吕子英肩膀缩着,哭丧着一张脸道:“师娘可别,千万别,徒弟求您了,求您了!” 关梦之气得都笑了,伸出一只手指着吕子英指了半晌,愣是一句话都没说出来,任由他说了几遍那些老掉牙的求饶的话,气得甩袖子就走了。 吕子英见她走了,这才松了一口气,回头瞪岳无痕道:“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 岳无痕倒着身子冲她笑:“师兄,你可小心师娘烧水准备炖汤去了。” 吕子英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就问了一句:“啊?” 岳无痕嘻嘻笑道:“给师父做午饭呀!今天是不是有肉汤喝了?” 吕子英正要说你想的美,忽然见那小丫头咧着一张小嘴笑嘻嘻地看着他,登时明白了话里的意思,气得吭哧吭哧跑了两步过来,扬起手就要打她。岳无痕一个翻身跳远了,大笑着跑走了。 吕子英追了几步,对着远处扬声大喊:“你时间还没到!当心我告诉师父!” 岳无痕遥遥地回头,冲他挤眼睛:“你去啊,去厨房找师娘,师娘正熬汤呢!” 吕子英被她噎了回去,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跑远了,自己坐在原地乘凉,然而坐了一会儿又生怕师娘回来看见,于是咬着牙,将双手撑在地上,继续倒立。 —————— 岳无痕跑到后院,见师父在屋子里打坐,便猴儿一般地轻手轻脚溜过去,从师父房门前探出小脑袋来,瞅了一眼屋子里,然后小手一伸,从桌子上捞了师娘新洗好的青苹果,一溜烟就跑远了。 她一路啃着苹果来到后院,见白虎正在栏杆里打呼噜,便手一扬将果核丢在它脑袋上,见老虎恹恹地醒了,这才手撑在栏杆上一跳,翻过栏杆走进来,伸手摸着白虎硕大的脑袋,说:“又被师娘喂药了?困不困?” 白虎的眼睛睁不开,半眯着眼看着她,不多时,又把脑袋搁在地上接着睡。 岳无痕在它脑袋上拍两下:“成天的睡,好了,别睡了,带你出去转转!” 她说着在草垛里翻了翻,将那特制的鞍取出来,给老虎套上,然后牵过绳子,带着一路扯着绳子下了山。岳无痕深知骑虎难下的道理,因而也不骑白虎身上,只带着它在山下走。 不多时到了山下,岳无痕见白虎实在是困的厉害,便带着它在树下坐下,倚在白虎身上同它一起睡了。 睡了不多时,听见不远处有脚步声,岳无痕掀起遮面的大叶子,见一袭紫衣正从山路上款款走来,不由得微微一笑,伸手在白虎耳边挠了一下,低声道:“来来来,叫一声来听听。” 寂静地能听见树叶窸窣声的山路上,忽的响起一声虎啸,震地满山的叶子都晃了三晃。 鹿如微正低头赶路,猝然不防听见这一声虎啸,吓得险些没跌在地上。她正心惊胆战地准备拔剑,忽的见低垂的叶子动了一下,一袭鲜明的红衣走了出来。 那红衣人眉毛轻扬,脸上带着点幸灾乐祸的坏笑,一只手正抚摸着白虎的头颅。 岳无痕嘿嘿笑道:“鹿姑娘早啊。” 时间已经是正午,太阳正在头顶毒辣辣地照着。 鹿如微瞪着一双水灵的眸子气呼呼看了她半晌,本想反唇相讥说她是小骗子,却忽得想起两年前的事情来,心中有愧,掉头就走。 岳无痕轻功甚好,此刻微微一跃又到了她面前挡路,抱着双肩倚在树上,咧嘴笑道:“鹿姑娘来赤魔山做什么?” 鹿如微反问:“你管我来做什么。” 岳无痕笑着拍拍身边那棵树:“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她说着,一双明亮的眸子笑盈盈看向鹿如微,故意将声音放得低哑:“鹿姑娘要是身上钱不够,赠一个香吻也是可以的。” 鹿如微红了脸颊,垂了头小声道:“谁和你胡闹。” 她一低头,额上几缕碎发便柔柔地垂在长长的睫毛之畔。 说着,又将一个盒子拍在岳无痕怀里,噘嘴道:“喏,这个还给你师兄,我不要。” 岳无痕低头一看,那黑木盒子上缠着金色纹路,可不是赤焰宫的东西么。岳无痕将盒子在手里掂了掂,笑着抬眼看了一眼鹿如微,毫不避讳地将盒子打开,只见一匹紫色轻纱静静躺在那盒子里,上面放着一张纸,写着一行字: 花衣赠花仙。 岳无痕将那纸拿出来,眯着眼睛看半晌,故作看不懂的模样,向鹿如微道:“鹿姑娘,我不识字,这上面写的啥?是不是‘送给花姑娘’?” 鹿如微将纸一把夺过撕碎了,尽数丢在地上,气道:“不是!” 岳无痕把那盒子掂在手里,翻过来覆过去地看:“鹿姑娘,你不会搞错了吧,我师兄身上没多少钱,买不起这么好的东西,没准是谁家的风流公子送你又不敢声张的……” 鹿如微闻言气得脸蛋越发红了,扬起手来作势要打:“你再胡说,小心我——” 岳无痕赶紧躲到树后面去,仔细地看着那轻纱料子,确实是极昂贵的东西。岳无痕又捡起那撕碎了的纸来看,字迹是吕子英的没错,但是吕子英又没什么赚钱的门路,哪儿来的钱买这么贵的料子,该不会是…… 岳无痕这么一想,顿时觉得这盒子就如烫手山芋一般断断要不得,她要是这么拿回去还给了吕子英,指不定害得师兄被师娘拿鞭子打死,就算瞒过了师娘,没准也被师兄记恨,她可不接这种要命的东西。 岳无痕想着,从树后面探出半个脑袋来,对鹿如微道:“鹿姑娘,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师兄送你的东西你不要就扔了嘛,你送回赤焰宫来,给我师父师娘知道了,师兄多没面子是不是?” 她说着,将盒子递过去:“你看这料子也不错,你要是不喜欢,给寄月姐姐用了擦地不也挺好的嘛。” 鹿如微道:“我如何不知这会驳了他的面子,可是这吕子英每月都送这东西到飞花阁,东西到了飞花阁先到我师父手里,信也是由她亲自拆了看,我和他半分关系也没有,这要我如何做人?” 岳无痕这下两难了。 鹿如微又说:“何况这东西这般贵重,我无功不受禄,我又不是那秦楼楚馆里的……我收他这东西做什么!” 岳无痕盯着那紫纱衣犹豫良久,看看鹿如微又看看那盒子,最终,伸手挠了挠后脑勺,为难道:“鹿姑娘,我倒是可以帮你,但是吧……” 鹿如微眼睛一亮,赶忙道:“当真吗?怎么帮?” 岳无痕说:“我自然是有法子,可是吧,比较害人害己……不成不成,这忙我不能白帮你,你得给我个承诺,我帮了你这次,下回你也得帮我。” 鹿如微忙道:“好好好,你说什么都好!” 岳无痕将料子收好装进盒子里,问道:“鹿姑娘,不知我师兄每月是如何给你送东西的?” ———————————— 夜。 关梦之将两碟子菜砰的一声撂在桌子上,见令狐波的筷子已经闪电一般探过来了,便气呼呼伸手一抓,扼住了令狐波的手腕,将他的手咣当一声砸在桌子上。 令狐波身上肉少得可怜,这么一撞,净是骨头撞桌子,没半点肥肉能给缓冲一下。 岳无痕和吕子英见连师父都遭了秧,谁也不敢妄动,都默默地放下了筷子缩了手,将手乖乖放在膝盖上,等着关梦之说话。 关梦之冷冰冰道:“你们谁看见我的灵鸟了?” 她说着,瞪向令狐波,吓得令狐波赶紧摇着两只枯柴一般的手,辩解道:“夫人,我就是胆子再大,吃了子英也不敢偷吃夫人养的报信鸟啊!” 吕子英:“……” 关梦之又看向岳无痕。 岳无痕一向最乖,此刻睁着大眼睛无辜地看着关梦之。 关梦之直接瞪向吕子英:“你动我的鸟了?” 吕子英吓得都快哭了:“徒儿不敢,徒儿不敢啊!徒儿就是让师父给活吃了,也不敢动师娘的鸟啊!” 岳无痕:“……” 关梦之审问了半晌都没有结果,这才坐下来,将筷子一拍:“吃饭!” 一桌子人都不敢说话,低着头拿起筷子,嚼东西的时候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赤焰宫的晚饭结束后,岳无痕将残羹剩饭打扫了倒入泔水桶里,向后院走去。 天色已经暗下来了,远处是泛着点暮色的昏暗天空。 岳无痕提着泔水桶走到后院,故意探头看了一眼白虎的栏子,高声道:“师娘,你看虎栏子里面是什么呀。” 吕子英正巧回房,也赶过来看,顺着岳无痕的手,一眼看见了里面的鸟毛,正要说什么,见关梦之走过来,只得赔笑道:“师娘,这畜生饿昏了头,竟然把师娘的灵鸟给吃了。” 关梦之走过来看了一眼,见那虎栏中一地被扯碎了的羽毛,低低的骂了一声畜生,随即又看着虎栏里的一块被撕碎的衣服料子,惊道:“这畜生吃人了?” 吕子英一眼看见了那紫纱衣与盒子,羞的差点没钻到地里去。 岳无痕说:“咦,没人的骨头啊,师娘你看那料子不是山下正时兴的紫纱么,也不是人的衣裳,倒像是块新料子,只是怪了,这畜生哪儿来的料子扯碎了……” 关梦之翻身入了栏杆,从地上捡起一个被老虎咬的差不多的盒子,厉声问:“这盒子是你们谁拿的?” 岳无痕和吕子英立刻摇头。 关梦之看着,忽的见里面有一张残存的纸,上面只有一个“花”字,看那笔画勾连甚是像吕子英的字,关梦之在月亮下越看越像,皱眉看一眼吕子英,发现他被吓得瑟瑟发抖,便越发懒得理他,索性将纸一揉丢在地上,伸手赶人道:“都回屋去!留在这儿喂蚊子吗!” 吕子英瑟瑟地说:“师娘……师娘的鸟没了,明天我再去找一只来……” 关梦之不耐烦地摆摆手,把他们两个都赶回去了。 吕子英一路往回走,过了一会儿便不再发抖了,在月亮下面狠狠瞪了一眼岳无痕:“师妹好眼力,这种黑灯瞎火的地方,竟然能一眼看见老虎栏子里的碎鸟毛。” 岳无痕故作不知,诧异道:“怎么,师兄你知道那纱衣是谁的么?我看飞花阁的小花仙鹿姑娘也喜欢穿紫衣服,该不会是她的吧?” 吕子英不说话,自顾自走远了。 岳无痕长出一口气,看着手里的泔水桶,自言自语道:“这可好,又得罪他了。” 第21章 虎爪下救人 下午,劈柴的声音接连不断地响起在安静的庭院里。吕子英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抡起斧头继续劈下去。 这时候,岳无痕抱着一大捆床单从院子里过,没好气地说着:“师兄,你床单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是什么啊,你就不能自己洗吗?” 吕子英把手里的斧子一停,忽又猛地扬起来吓唬岳无痕:“别找借口不干活!不想洗衣服就来劈柴,咱俩换!” 岳无痕大笑着跑远了:“哈哈哈我骗你的……” 她跑的没影了,忽又从远处探出小脑袋来:“师兄,我昨个晚上听见你说梦话了,你可小心点别让师娘听见啊!” 吕子英脸色一变,正要说什么,忽的见岳无痕又大笑着跑远了:“哈哈哈这个也是骗你的!” 吕子英:“……” 岳无痕抱着木盆跑去溪边洗了衣服,回来的时候见一院子劈完了的柴,吕子英却是不见了。岳无痕将洗好的衣服挂在院子里,觉得有些无聊,就跑去虎栏边儿上寻那老虎玩,却不想进了虎栏,发现老虎也不见了。 岳无痕起初是以为老虎发疯逃出去了,然而在里面看了一圈发现并没有破坏的痕迹,于是又翻翻草垛,发现鞍具也不见了。 岳无痕心道不好,正欲去找的时候,见师娘的灵鸟飞过来一只,在岳无痕肩头叽叽喳喳叫了两声,岳无痕听了,脸色一变,慌忙下山去了。 这白虎与家养的小动物不同,到底是生猛的野兽,无论如何也养不熟的。岳无痕敢和它玩,因着岳无痕练了几年的武功,已经有能力在老虎发疯的时候制服它了,饶是这样,拴着老虎出去的时候依旧要时刻提防。 吕子英虽然比岳无痕年长不少,然而他在武功上的修为实在是惨不忍睹,就连每日清晨的倒立都要偷工减料,更别说等白虎发疯能逃生了。 要是被师娘看见他骑老虎出去找鹿如微丢人,准要被师娘骂死。 岳无痕一路匆匆下山,让灵鸟带着她找路,很快就看见了在飞花阁不远处的溪流边的两个人。 高头大马的吕子英威风凛凛地骑在白虎上,身上穿着新制的黑衣,此刻正一脸得意的笑看着鹿如微,道:“鹿姑娘,你看我赤焰宫的白虎如何?” 鹿如微显然是第一次见有人竟能骑在虎身上,甚是诧异地看着吕子英,半晌才说:“当真……当真厉害地很。” 鹿如微上次上山,被虎啸险些吓得摔在地上,此刻看见这白虎依旧心有余悸,倒退一步道:“吕大哥,我已经看见了,你……你快带着白虎回去吧。” 吕子英显然是有意显摆,此刻笑着对鹿如微伸出手来,道:“鹿姑娘骑过马,可骑过这白虎不曾?怎样,如今我带着你在山上走上一圈,看看虎跃深涧的英姿如何?” 鹿如微显然害怕,忙退了一步:“多谢吕大哥的好意,我还是不骑了,你……你带这老虎回去吧!” 吕子英坐于虎上威风凛凛意气风发,岳无痕猫在草丛里却是提心吊胆片刻不敢疏忽。 这老虎平日里最怕关梦之,用令狐波的话说就是公老虎怕母老虎,而关梦之每日都在训斥吕子英,想来这老虎见吕子英每每被骂被打,也觉得他是个没用的,此刻被他骑在背上,却是反常的暴躁得很。 岳无痕手里握着剑,警惕地看着眼前的情况。 这时候,忽得她肩上的鸟扑棱了两下,只见不远处又飞来一只灵鸟,岳无痕原本以为是来寻自己的,却没想到那鸟飞到吕子英那边去了。岳无痕猫在草丛里不敢动,生怕师兄看见她又尴尬,只得眼睁睁看着那灵鸟飞过去了。 岳无痕心想,飞过去也好,大约是师娘和吕子英说要他赶紧回来,这要是回来了,也少了一些危险。 岳无痕才刚刚松了一口气,忽的见那鸟竟然一声不吭,飞过去啄吕子英,不仅啄,还在扑棱着翅膀在他身上到处飞。吕子英一时间大窘,然而这灵鸟是关梦之养的,他也不敢拿剑砍死了,只得一直挥手赶鸟,谁知灵鸟不仅不走,竟然还在他身上准确地找到了那香囊,一下子就叼去了。 岳无痕看着那鸟叼住香囊振翅飞远了,一时间竟然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这必定是关梦之做的事情! 除了她师娘,谁还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折腾自己家里不听话的徒弟! 关梦之这招真是狠啊,她不仅不让灵鸟传话,还要把那香囊叼走,故意要吕子英在鹿如微面前出丑,这种既毒辣又精明的事情,还真是除了关梦之再无他人了! 岳无痕一笑,吕子英登时就看见她了,见她肩上停着一只灵鸟,一时间脑子里一阵波涛翻涌,登时怒道:“岳无痕,你!” 岳无痕忙摆手道:“师兄,我可没那个能耐叫灵鸟做事,这事儿绝对不是我做的啊!” 吕子英暴怒之下根本来不及考虑,他正要去找岳无痕算账,谁知身下的白虎嗅不到香气,竟一时间也暴怒起来,忽得挺直了身子,猛地一甩身上将吕子英甩下来,巨大的爪子高高扬起,就向吕子英踏去—— 岳无痕一时间也变了脸色,这白虎一爪子下去怕是要把吕子英打个稀巴烂,她赶忙拔剑,却一时间摸不到剑柄,眼看着那巨爪就要砸下去了—— 这时,鹿如微手中长剑出鞘,一剑拦下虎爪,正欲收回去的时候,那白虎咆哮一声,忽得扑向鹿如微。 鹿如微连忙向后一跃,倒退几步,然而那老虎行动迅如闪电,只一瞬,那大张着的口中的腥臭之气已经喷到了鹿如微脸上,锋利的牙齿转瞬即至,鹿如微连忙挥剑去挡,却撞在虎牙上,一时间震得她手腕剧痛。 那虎口大张着,只下一秒就要将鹿如微吞吃入腹! 鹿如微吓得已经闭上了眼睛,只觉得自己几乎要在白虎口中的臭气里昏厥过去。她闭了眼睛一会儿,见自己还活着,这才睁开眼睛。 虎牙就近在咫尺。 鹿如微赶紧就地一滚躲过去,见岳无痕手中死死扯住老虎身上的鞍具,那白虎还在不断挣扎,而吕子英早已经吓得瘫坐在地上。 鹿如微手里紧紧握着剑,看着那女孩将老虎制住,然后温柔地抚摸着虎头,在它耳边喃喃低语着什么,那暴躁着的一只老虎终于缓缓趴了下来,将脑袋趴在岳无痕前面的地上,不乱动了。 鹿如微瞠目结舌地看着岳无痕。 这姑娘好大的力气,竟然能徒手将一只猛虎制服。 岳无痕抚着老虎头上的毛,见鹿如微正一脸过分的崇拜看着自己,只得尴尬地低头笑道:“鹿姑娘别把我当什么神人,这老虎每日被我师娘喂迷药,又吃不饱,在狭小的栏杆里关了多年,和那山林里真正的老虎是比不了的。” 鹿如微心中的惊恐依旧没有褪去,此刻张了张嘴,发现声音已经哑了,说了好几次都没能发出声来,半晌才道:“多谢……多谢岳姑娘救命之恩。” 岳无痕心想,我救了你已经不知道多少次,连我自己都记不得了。 她想着,又看向吕子英,见他已经吓傻了,只得叹气道:“师兄,这老虎不好骑,以后还是小心点的好。” 吕子英回过神来,定定看向岳无痕,哑声道:“你要我死?” 岳无痕简直委屈死:“我可刚救了你……” 吕子英扶着身边的树跌跌撞撞站起来,在树旁缓了一会儿神,眼睛阴沉着看向岳无痕:“真好,真好,我可得好好谢谢你的救命之恩。” 他说着,一步一步向赤魔山的方向走去。 岳无痕见他站不稳,只得牵了老虎,和鹿如微告了别去扶他,谁知刚碰到吕子英就被他狠狠甩开:“滚!” 岳无痕皱眉:“师兄,你别这么……” 吕子英颤声道:“别什么?别不知道好歹吗?你要做救人的英雄,滚到别处救去!” 岳无痕说:“你现在会赤焰宫,师娘少不得要骂你,要不我……” 吕子英一把推开他,脸上却是极吓人的神色:“我死也不用你来给我求情!”他吼完,又喃喃道:“我叫你救我了吗?我叫你救我了吗!” 岳无痕无话可说,只得看着他跌跌撞撞往山上走。 吕子英低着头,嘴里小声重复着:“毁了,全都毁了……” 第22章 查账 每到初秋的时候,令狐波总会消失那么一阵子,谁也说不清他去哪儿了,但是从来没有人担心,待过些时候到了中秋,令狐波又无声无息地出现了,武功修为往往精进不少,也给岳无痕带些山下的小玩意儿。 关梦之见已经入了秋,若是早起见不到令狐波了,也绝不会找,继续每日打理赤焰宫中的大小适宜。 入了秋,就是关梦之查账的时候。岳无痕当年还没担任赤焰宫主的时候就听说过,赤焰宫后山千重殿里装着无数珍宝,且不说那些古董名器能卖多少,就单单是黄金的数目就足以买下一座城,后来关梦之带着令狐波出关游历,岳无痕接任宫主,亲自打开过那扇朱漆大门,见到过里面的惊人宝藏,吓得一晚上都难以入眠。 而每到入秋的时候,关梦之就会打开千重殿的大门,用一日的时间来清点里面的东西。、 关梦之不仅精通医术和毒术,而且极为擅长心算,对于数字十分敏感,因而这要数人几天几夜都清点不完的东西,她只用一日就可算出今年的开销。 入秋那天的清晨,岳无痕起身练倒立,见师娘房里只走出她一人,就知道令狐波出去了。 岳无痕倒立在地上,看了一眼旁边闭着眼睛的吕子英,心想这可坏事了。 令狐波是个疯癫的人,他手里出钱一向没准,徒弟要多少给多少,然而关梦之是何等精明的人,只怕今日开了库房的门,就把什么都看清楚了。 岳无痕看吕子英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心里不由暗自担心,这吕子英大概是觉得令狐波糊涂,千重殿里的宝贝又太多,师娘查不清他的帐。 岳无痕心里提心吊胆,吕子英倒是一副还不在乎的样子,晨起的锻炼结束以后,两个人各去干各的伙计,在赤焰宫里忙忙碌碌,洗衣服的洗衣服,扫地的扫地,午饭过后又练功,到了黄昏,才见关梦之从那千重殿里走出来。 关梦之在里面呆了一日,面上毫无疲惫之色,只神色如常走了出来,然后站在院子里那棵海棠树下面,就那么一站,负手看着院子里干活的两个人。 岳无痕当时正在练剑,吕子英正拿着一个大扫帚扫地,关梦之站住的那一瞬间,两个人流畅的动作就是一滞。 关梦之将双手背于身后,拖长了声音悠悠然道:“看我做什么?干活!” 两个人吓得脖子一缩,继续硬着头皮干刚才的活计。 关梦之就那么站着看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问道:“子英,你在这赤焰宫里待了许多年,宫里的大概开销知道吧。” 吕子英停下手里的扫帚站直了,回过头去看关梦之:“啊,知道知道。” 关梦之将下巴微抬,斜视着院子里的两个徒弟:“说说。” 吕子英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师娘嘱咐过要节俭,除去今年赤焰宫大殿柱子里的装修支出,每年大概是五十两到八十两的支出……” 关梦之微笑:“很好,那今年修缮费用花了多少?” 吕子英抱着扫帚挠挠头:“这我哪儿知道……” 岳无痕心道,坏了,坏了,师娘看出来了,这下师兄的腿是保不住了。 关梦之笑着道:“千重殿里一颗宝石就价值二百两上,你们两个说,这上赤魔山干活的工人,会拿碎银子却不去动那些宝石的么?” 吕子英脸色不太好,赔笑道:“师娘,是不是丢了什么?” 关梦之不答,只站在那里看着他。 吕子英又道:“那些石匠木匠哪儿认得宝石,就算是偷东西,没准就知道银子是好的,还不认的宝石呢。” 关梦之脸上依旧带着笑:“无痕怎么看呢?” 岳无痕看了一眼吕子英,又看看师娘,发现师娘依旧等着她的回复,只得说:“师娘,这些人偷没偷东西我是不知道,我就知道这些人都被师父偷吃了,应该是没带出去什么的……” 关梦之就那么站着,盯两个着自个的徒弟看,看得两个人都头皮发麻,谁也不敢说话。 终于,吕子英小声道:“师娘,咱殿里是不是丢了什么东西?” 关梦之道:“不错,少了三片金叶子,少了两只玉簪子,你们师父一向糊涂,我却是不糊涂的,他花起钱来大手大脚,你们要是找他要点钱,指不定一给给多少,但是我嫁给他十多年可从来没见过他拿那玉簪子——” 关梦之说着,眼神忽得一凛,声音也大了一倍:“你们两个是他徒弟,可也是我养大的,要是——” 她将最后一个字拖的很长,后院的空气里越发沉寂,院子里路过两只鸟,扑腾翅膀的声音都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两个人吓得要扑通一声跪下的时候,关梦之忽的冷笑道:“要是知道了他在外面养小的瞒着我,看我不打断你们的腿!” 吕子英骤然松了一口气。 岳无痕:“……” 简直无法想象以令狐波在外门养妾的形容,只怕是还没养得两日,就先把人家姑娘给吓死了;纵然是能一直养下去,怕是没过几个月就忍不住将人吃了去。 奈何师娘这十数年来一直顽固地认为这世上和她一般胆大的姑娘遍天下,因而这两个徒儿也不得不佯做认同天底下的美人儿都是狐狸精。 关梦之扫了一眼两个人,厉声道:“记住了吗?” 岳无痕和吕子英连忙齐声道:“记住了!” 关梦之说罢,又看向岳无痕,向岳无痕的方向走了几步,道:“无痕,师娘丢了两只簪子,那两只簪子是最喜欢的,我记得当初拿给你看的时候,你也说过喜欢是不是?” 岳无痕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吕子英连声道:“我记得我记得,师妹说还没见过那么漂亮的簪子呢!” 岳无痕哪儿记得这些事,她只知道关梦之拿了东西给她看,她哪儿有说不好看的理,管它好看不好看一律都说好看了,这会儿骤然问起来,连那簪子长什么样子都记不起来。 岳无痕见两个人都看着自己,只能硬着头皮说:“是这样没错……” 关梦之道:“师娘最喜欢那两只簪子,如今丢了心疼得很,你去替师娘找回来。” 岳无痕一下子就傻眼了:“我找回来?我上哪儿找去?” 关梦之淡淡道:“找回来,师娘赏你;找不回来,师娘罚你,去吧。” 岳无痕:“我……” 关梦之厉声道:“去!” 岳无痕实在是没辙了,只得将手里的剑收了,恭恭敬敬一鞠躬:“是!” 她说完以后转身就走,没走两步又哭丧着脸回来:“师娘,我要是找不到可怎么办?” 关梦之看了她一眼,又望向吕子英,继而冷声道:“找不回来,赤焰宫就得少个徒弟了。” 岳无痕一听关梦之要赶她出师门,登时就懵了,一时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正想要求两句情,关梦之却转身走了,岳无痕赶忙跟在她后面叫:“师娘,师娘你听我解释,那簪子不是我拿的……” 关梦之淡淡道:“我何曾说过是你拿的?我说要你找回来,去吧。” 岳无痕跟在后面都快急哭了:“我上哪儿找去?” 关梦之站在房门前停住脚,回头看了她一眼:“那是你的事。” 她说着,将门关上了。 岳无痕极委屈地站在门口,绞尽脑汁地回想那两只簪子到底长个什么样子,她倒是清楚这东西去了哪里,然而让她如何去找? 岳无痕正愁眉苦脸站在门前,忽的见吕子英笑嘻嘻地走过来,在她面前一弯腰,笑道:“师妹,你可小心了哟,找不着师娘的东西,别被赶出去了。” 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成一条狭窄的线,颇有几分不怀好意的样子。 岳无痕瞪他一眼:“找就找,不就是两根簪子么,师兄你院子扫完了么,难不成想被师娘抓去熬汤?” 吕子英眨眨眼道:“女孩子么,爱漂亮是理所当然的,可是你拿了师娘的嫁妆可就不对了,是不是?” 他这么一说嫁妆,岳无痕恍然想起来那簪子的样子了,然而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差点没被气死。岳无痕瞪着一脸得意笑容的吕子英,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吕子英大笑两声,转身去了,留岳无痕一个人呆在院子里,颓然看着天上的一轮月亮。 这倒霉事儿怎落到她头上来了? —————————— 深夜,万籁俱寂,山林之中偶尔吹过一阵凉风,将满山的院子吹得哗哗作响。 吕子英从怀里摸出两只簪子来,借着月色看了看,复又揣了进去。他从床上翻下来,轻手轻脚地打开门,赤着脚从院子里走出去,又将门轻轻关上。 月色明亮,他借着月色一路从后院走出去,一路向东走,走到了赤魔山上的断崖旁。 这东面的断崖之下是深不见底的深渊,两侧陡峭难行,竟在断壁之上生出一棵巨大的树来,此树每年夏至之日开花,花朵繁盛,远远望去如一朵红云,极为灿烂。 此刻已经是深秋,那花早落进了,就剩下针一般狭长的叶子,在寒风中瑟瑟晃着。 吕子英将怀里的玉簪子掏出来,轻笑一声,扬手丢下深渊,看着那两只簪子消失在了茫茫黑暗之中,放松地笑了笑,转身离去。 岳无痕就算是有通天的本事,也找不到这簪子了吧? 他一路向回走去,轻手轻脚地开了门,倒在床上,放心地呼呼大睡起来。 而与此同时,一只灵鸟从夜空之中掠过,落到了关梦之的窗前。 关梦之身上穿着单薄的衣衫,肩上披着衫子,仰头看着头顶的月亮。 不多时,她低声骂了一句:“就知道是那个不成器的东西。” 骂完,她一挥手将灵鸟赶走,砰的一声关上了窗。 第23章 下山 岳无痕一夜无眠,只坐在窗前点着烛火,手里拿着一支笔,描着那簪子的样子。她左右想了一夜,可算是将那玉簪子的大体形貌给画出来了。这两只簪子是师娘陪嫁的嫁妆,当初无情谷谷主嫁大弟子的时候,特地选了这两只碧血翠玉簪做嫁妆,说不上多值钱,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东西。 岳无痕自然是知道那吕子英从师父那里巧言讨了钥匙,取了这两只簪子走,他既然拿了走,就断然不会如此轻而易举地交给岳无痕,岳无痕手里有没他什么把柄,就这么去要,只怕不仅要不回来,还得被他到师娘那里喊一次冤才肯罢休。 要真是这么闹来闹去,只怕是没完没了。 岳无痕看着那两只簪子。 千重殿里宝贝那么多,吕子英拿什么不好,偏要拿这种东西? 岳无痕啃着笔想了许久,他若是缺钱,大可以随手拿无数金叶子银甸子,而这两只簪子就算是拿到山下也卖不出几个价钱来,何苦偏偏选这个? 吕子英喜欢鹿如微,大约是用来讨鹿如微的欢心了。 岳无痕想到这里,立刻卷了那样纸下山去了,心里只盼着鹿如微没把这两只簪子给丢了。 她跑了两个时辰才到飞花阁,已经是出了一身的大汗,然而刚到山门一侧,就听见柴亦枫的脚步声传来,吓得赶紧一下子窜上了树,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柴亦枫一身黑衣从山路之上缓缓走过来,脸上带着黑色面纱,只露出一双锐利的眸子,身上配着青玉缀柄的长剑,在林间的碎光之中闪着细碎的光。 岳无痕抱在树上躲着,瞪大眼睛看着她走过去,真是一动也不敢动,一口气都不敢出。 等柴亦枫走远了,岳无痕这才松了一口气,大口喘起气来,兼之跑了半日的山路,实在是累的不行,下树的时候头昏脑涨,一路跌跌撞撞向那飞花阁去了。 岳无痕见柴亦枫已经走了,进阁的时候也就不再害怕,撞见了寄月不仅不惊慌,还笑嘻嘻地作揖行礼:“寄民女见过月姐姐。” 寄月见着她就恼,此刻一巴掌拍在她脑门上,怒道:“你做什么来了,还不出去!” 岳无痕被打了一巴掌,甚是委屈道:“我就来找鹿姑娘,好姐姐,你别推我,我就找个人……” 这时,鹿如微已经听见动静,从栏杆上探出头来,看着她道:“你怎的来了?” 岳无痕一抬头,见一个美人青丝微垂、粉面含娇地看着自己,笑道:“鹿姑娘,我当日帮了你,你也曾答应帮我个忙,不知道鹿姑娘说话算不算数?” 鹿如微道:“自然是算数的,你等着,我下去寻你。” 岳无痕对着寄月一拱手,笑嘻嘻地在第一层跑了两步,到栏杆前忽的翻身一跃,在第一层栏杆上一借力,直接跃上第二层,复又翻转几次,一个翻身上了十二层,对着鹿如微笑道:“好姐姐,我现在可是性命悠关,等不得了。” 鹿如微见她才学武几年,翻身跃上飞花阁十三层竟如此轻而易举,不由诧异道:“你……你这身功夫,是和赤焰宫宫主学的?” 岳无痕得意道:“那不然呢?难不成是飞花阁阁主教我的?” 鹿如微瞪她一眼:“谁和你胡闹,说正事。” 岳无痕忙从怀里掏出那张纸来,在鹿如微面前铺开:“鹿姑娘,我知道我师哥明里暗里松了你许多东西,你看看有这簪子么?” 鹿如微说:“他送我的都是些吃食,唯一贵些的就是那紫纱衣,我不是求你拿回去了么?自那以后再无任何东西送来,没有这玉簪子。” 岳无痕听得“没有这玉簪子”六个字的时候,只觉得眼前一黑,心道完了完了,这下可惨了。 她一路上就想,若是吕子英拿来鹿如微倒是好了,然而千重殿什么宝贝没有,偏偏选了师娘的嫁妆送出去,也未免太容易被发现了,怕就怕他是专门挑了师娘心爱的东西栽赃自己的。 鹿如微见岳无痕心急,便道:“不就是两只簪子么,你要是喜欢,我阁中有的是这种东西,你随便挑个十支八支去不就好了。” 岳无痕急的头疼:“别说是十支八支,就是百支千支都比不上这两支要命的簪子。鹿姑娘你不知,这是我师娘陪嫁的嫁妆,是无情谷里的宝贝,如今丢了,我要是找不回去,师娘就要赶我出师门了!” 鹿如微拿过那样纸看了看,又问:“你师娘是专做古董生意的商人么?” 岳无痕愣了一下:“不是……” 鹿如微又问:“这簪子她是嫁人的时候戴了一日,还是日日都戴在头上?” 岳无痕挠头道:“就嫁人的时候戴过一次,后来还取出来给我看过一次,就锁在殿里了……” 鹿如微笑了,桃花眼弯起来,盈盈望着那样纸,笑道:“画的还真不错,让你在赤魔山上砍柴委屈你了。” 岳无痕见她笑,心知有戏,忙道:“鹿姑娘,鹿姐姐,花仙姐姐,你是不是有主意了?” 鹿如微嗔道:“就数你嘴甜,罢了,带你走一趟就是。”说着,回身去屋里取了剑,将图纸递还给岳无痕,柔声道:“这山下的桃花镇里有个老匠人,手艺巧的很,你这图纸画的不错,到时候再给他尺寸,让他打一副一模一样的簪子不就是了?” 岳无痕闻言大喜道:“好好好,鹿姐姐真是神人!” 鹿如微笑道:“你先别急着夸我,这假的东西到底是比不过真的,玉石上的纹路,颜色都会有小的偏差,就连重量也未必全都一样,你想要骗过你师娘那么精明的人,可得自己想办法。” 两人说着,一路向山下行去。 赤魔山脚桃花镇,镇子里倒是没几棵桃花树,桃花酒倒是远近闻名的。鹿如微带着岳无痕去的那一条巷子,桃花酒的香气正从那深巷之中蔓延出来,一路引着人前行。 青石小巷,寂静安详,桃花和酒混杂的香气丝丝蔓延,别有一番意境。 两个人拐进了巷子,竟发现这偏僻的巷子里竟然有如此大的玉器店,鹿如微认得路,带着岳无痕一路走进去,找着老匠人,谈了价钱,又细细描绘了簪子的模样,岳无痕绞尽脑汁想了大概尺寸,这才算完。 老人进屋去做这簪子,岳无痕见两人无事可做,便提出请鹿如微去酒楼吃饭聊做谢意。 鹿如微笑道:“好啊,这桃花镇里吃的可多了去了,吃什么?” 岳无痕得意拍胸脯道:“这桃花镇上最大的酒楼是天香楼吧?走,山珍海味,鲍鱼熊掌,你想吃什么吃什么!” 鹿如微笑她:“我可不吃那些。” 岳无痕嘿嘿笑:“那咱们去天香酒楼吃馒头咸菜喝稀饭。” 鹿如微无奈摇头,两个人并肩向外面走去。 岳无痕在前面蹦蹦跳跳地走,谁知刚走到门口却骤然刹住脚步,忽的倒退一步,正踩在鹿如微脚上,鹿如微还来不及惊叫就被她一把捂住了嘴,往后推了两步躲到墙边。 鹿如微哑声道:“怎么了?” 岳无痕整个人缩在墙角不敢动,脸都是扭曲的:“你师父在外面!” 鹿如微笑道:“我师父恰巧下山来办事,这巷子里多是奇人,见到她有什么稀奇的?今天也是巧了,你不是要请客吃饭么?咱们三个一并吃去。” 岳无痕虽然恨柴亦枫恨到死,可是偏生就是不争气地怕她,不仅是怕,简直怕到死,一听鹿如微说要和柴亦枫一同去吃饭,脸都绿了。 鹿如微正要说什么,被她一把死死按住,在墙上挣扎了一下,不由失声笑道:“你怎么怕她怕成这样子?” 那 岳无痕绿着脸威胁道:“好姐姐,你不要说话,不然我打你屁股。”说罢,又探了探头,小声道:“我且看看她在做什么。” 她说着,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前,在门缝里偷眼向外看,正见柴亦枫手中利剑出鞘,抵在墙上,剑下逼着一个人,正赔笑道:“柴阁主,我们王爷说了,只是请那小杂种去喝杯茶叙叙旧,他也好看看昔日旧友的孩子长成什么样子不是?” 柴亦枫冷笑道:“你叫谁杂种呢!难道我不曾和你们说过,平阳王要是再敢派人来江北,就是和我飞花阁作对?” 那人赶忙道:“阁主,我们也没做什么啊,再说了,我们就是在这镇子里吃吃酒喝喝茶,也没去飞花阁惹事啊,您看我们这些当奴才的,主子的话哪儿有不听的理?我们也知道飞花阁不好惹,但是也没办法啊!您看要不这样,今天您放了我,我们在桃花镇混几日,回去胡乱交个差,如何?” 柴亦枫手中的剑逼近一分。 那人慌了,赶忙道:“阁主,阁主手下留情啊!我实话和您说了吧,我们这些人都是过来打杂的,王爷这次请了厉害的人来要杀那……那小姑娘,我们这些人,没那个本事。” 柴亦枫冷声道:“哦?请了谁?” 那人垂眼看看自己脖子上的剑,只得道:“柴阁主可听说过洛阳天机阁的阁主,卓荣?” 第24章 洛阳天机阁 洛阳天机阁,在天下读书人的眼里是个奇怪的地方。 这阁楼高十七层,就建在天子脚下的皇都,据说就连皇帝老儿的藏书都没有天机阁的齐全,有时候学士们找不到哪朝哪代残存的本子了,也要来天机阁问卓姑娘借一本。 天机阁不仅书多,规矩也多,借书的大臣二品一下不得带书离开天机阁,只能派了那抄书人在阁中一字一字抄完了,才能把抄本带回去。 有关天机阁的传闻更是数不胜数,据说这个阁主卓姑娘如今不过是二十来岁的年纪,竟然把阁中的书都读遍了,来人要借书,说一句书名或是内容,她即刻就能告诉你在第几层第几排,而卓姑娘也号称是无所不知,天机阁的耳目遍布天下,只要达官贵人花得起价钱,就绝对能买到消息。 如今,就连平阳王也要来找她帮忙了。 鹿如微隔着一道墙听外面的人说话,听了半天,一个字都没听懂,然而她扭头一看岳无痕,却发现岳无痕那一张脸青了又白,白了又紫,可谓是五彩缤纷变化多端,不由噗嗤一声笑出来,小声道:“原来你不仅怕我师父,还怕那个卓姑娘。” 岳无痕哭丧着一张脸看着鹿如微,心想你可不知道,她当初可想把你架上火刑架给烧死呢,现在好了,你倒来笑话我。岳无痕说:“你也知道卓荣啊。” 鹿如微笑道:“天机阁卓姑娘学富五车名扬天下,谁不知道。” 岳无痕耷拉着脑袋站在墙边儿上,心想祸不单行,这次下山不仅碰上柴亦枫,还碰上那卓荣。岳无痕心里忐忑,上辈子她是武林里的女魔头,把一个偌大的武林搅得昏天暗地,如今她年方十七,还未学成出师,真真是半点坏事都没做过,卓荣该不会是还想杀她吧? 岳无痕想那卓荣既然是个读过书的人,应该是讲道理的,这辈子那家伙指不定连自己是谁都不认得,怎么也不该现在就来桃花镇追杀她,这下才放心了许多。 鹿如微倚在墙边,静静听着,问岳无痕道:“怎么没声音了?” 岳无痕凑眼过去看了一眼,见一地鲜血,那人已经死了,而柴亦枫正在面色平静地擦剑。 岳无痕低声道:“你的好师父可杀人了,咱们别惹她,等她走了再出去。” 鹿如微心知这牵扯到武林旧怨,也只好不再说什么,静静站在墙边等着。 岳无痕将眼睛凑在门缝上,看见柴亦枫收了剑,整理衣冠,复又蒙上面纱,向巷子外走去了。 她这才松了一口气,心想等着柴亦枫走远,两人就可出去了,只是这鲜血遍地,可别踩到才是。 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响亮的喊声:“姑娘,那玉石的颜色不足,我再给你染染色啊!” 岳无痕吓得肝胆俱裂,眼睁睁看着已经向外走的柴亦枫站住了脚。岳无痕又不能不答,只能缓缓转了身,笑道:“好好好。” 那老人耳朵不好,所以说话的声音非常大,此刻又道:“姑娘,你们两个站在墙边儿上做什么呢?外面晒,进来喝杯茶吧!” 岳无痕正要说话,只见脚底下门缝中有鲜血渗进来,侧耳细听又听见柴亦枫脚步走近,一时之间极为为难,拿眼看鹿如微,鹿如微也没办法,两个人只能僵着。 这时,柴亦枫的脚步停了,只怕下一步就要开门了。 岳无痕背部死死抵住门,生怕她推门进来看见自己。 这时,老者虽然眼花,也看到了那蔓延过来的血,吓得嘶喊一声跌到在地上:“血,血!” 岳无痕低头看脚下,只见那血很快就要漫过来了,忽的灵机一动,掐着嗓子道:“师父,外面是不是出事儿了?咱们赶紧报官吧!” 说着,硬着头皮率先去开门,还故意高声道:“这外面怎的有血?” 柴亦枫是武林中人,一向不和官府打交道,此刻见门开,也顾不得许多,轻功一展就向远处去了。 岳无痕硬着头皮开了门,心惊胆战抬头一看,见柴亦枫已经走远了,这才放下心来,回头见老人正一脸惊愕看着自己,知道这玉簪子是买不成了,只得对着鹿如微一挥手,两个人一跃而出,慌忙出了巷子。 到了人群之中,岳无痕才安心了一些,对鹿如微道:“就算是报了官,老人家眼睛不好使,认不出咱们俩吧?” 鹿如微噗嗤笑道:“如何认不出了?你一头红发就像个小太阳似的,那岂不是比什么美的丑的都好认?” 岳无痕哑然无语,只得讷讷走着:“这下可坏了事了,遇见柴亦枫就是晦气。” 鹿如微伸手在她身上拍了一下,嗔道:“怎么说话呢,她可是你姨母。” 岳无痕说:“是是是,遇见我姨母可真是晦气,要是遇见你姨母就好的多了,对不对?”她说着,看了一眼天色,见黄昏已到尾声,天色就要黑了,桃花镇上星星点点的灯火已经点起来了,人来人往,十分安详。 岳无痕道:“天色不早了,咱们在镇子上住一夜,明早再想办法吧。” 说着,见不远处那灯火辉煌的楼就是天香酒楼,不由笑了:“鹿姑娘想吃什么?” 鹿如微却没回答,反倒是回头望了望,目光在人群之中逡巡一番,又回头问岳无痕道:“无痕,你耳力最好,可发觉有什么人跟着我们不曾?” 岳无痕四处张望了一番,摊手道:“没发现。” 鹿如微依旧有些不安心,然而无论怎样都找不到那跟踪者的影子,便觉自己或许是多心了,只得作罢,随着岳无痕走进了天香酒楼。 两人在楼中吃完饭已经入夜,便在酒楼旁的客栈里住下,两人分住隔壁,相约次日再寻玉器店试试。 夜深。 一轮明月升到了正空,秋风从镇中吹过,带起几片落叶,飘在青石街上。 岳无痕睡在窗边,月光从窗纸之中投过来,歇歇地照在枕上。 半夜,岳无痕蓦地睁开眼,坐了起来。 她一向耳力敏感远胜于常人,此刻已经是三更,整个桃花镇一片都已经入睡,门外却轻微的呼吸声。 呼吸声极轻,显然是训练有素的人刻意掩盖气息的。 岳无痕翻身下床,手中拿了剑,轻手轻脚走至门前,猛地将门推开,却没见到人影。她探头一望,见一个黑影正迅速地跃向走廊的窗口,从窗户处一翻而下。岳无痕看了一眼鹿如微的房间,里面毫无动静,可见鹿如微还在睡着,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追了上去。 跑在前面的人轻功甚好,很快就从房顶之上跳远了,岳无痕远远跟着,放轻脚步,只选暗处走,一心想看看那人要到哪里去。 那人在桃花镇外围绕了一圈,自以为甩掉了岳无痕之后,这才返回镇中,走进了天香酒楼。 岳无痕看着就在酒楼对面的客栈,想到敌人竟然就在离自己这么近的地方,不由暗自心惊。 那人上了顶楼,走进一间客房。岳无痕见门外视野不好,便翻身出去,偷偷站在那房间的窗外,借着窗缝向里面看去。 不看倒好,一看险些将她吓得从三楼之上滚下去。 室内灯光昏暗,只那八仙桌上一灯如豆,正幽幽地映着桌子边上几个人的脸。 坐在梨花木椅上的女子一身青衫,面容十分清秀,一双黑亮的眸子正盯着跪在地上的人看,淡淡的嘴角时不时抿起笑,显得极为文雅。 她微微抬了抬骨节分明的手,道:“起来吧。你也辛苦了,回去睡吧。” 地上站起来的人,正是方才跟踪岳无痕的家伙,此刻微微一鞠躬,转身出去了。 那青衫女子正是卓荣。 卓荣看着那人走出去,低低笑了一声,道:“平阳王身边尽是些废物,不仅没把人看好,反而给人家带了路了。” 岳无痕听这话里的意思,只怕是卓荣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存在,心里一惊,正要离去,却见一直笔直站在卓荣身侧的黑衣人转过身来,微微一抱拳:“属下可以去。” 低沉缓慢的声音,纤长挺拔的身子。 岳无痕一惊,倒退一步,脚不慎踩落了屋顶上的瓦片,发出轻微的一声响。 这时,屋子里的黑衣人抬起眼来,直直地望了过来。 锐利的眼,凉薄的唇,拔剑时快速又狠辣的动作。 如黑豹追逐猎物,那双平静无波的眼中闪过一转瞬即逝的锋芒。 她本身就是一把锋利的刀。 破窗而出时,敏捷的动作。 那一刻,在月夜之中,没有星辰的暗黑天幕之下,岳无痕清清楚楚地认出了对自己拔剑相向的人。 是云容。 第25章 月色凄冷 夜色浓厚如黑色陈墨,一轮残月挂在天上,月光幽幽照着已经入睡的桃花镇。 静,死一般地静。 远远地,打更声从寂寂的巷子里传来。 岳无痕倒退一步,只觉脚下是万丈深渊,再无路可退,只得踉跄一步站稳,抬眼直直望向云容,迅速拔剑,挡过一击,剑刃相撞,发出叮当一声响。 岳无痕挡了一剑,咬牙道:“云容,是我!” 云容的眼依旧是锋利而无情的模样,手腕翻转,一把剑在月色下映着冷冰冰的光芒。 岳无痕清楚这种眼神,那是野兽狩猎时的眼神,是云容杀人时的眼神。 这时,刀剑之声中忽的掺进了一个女子柔和的声音:“容儿,回来。” 云容骤然收剑,倒退一步,顺从地站到那女子身侧。 岳无痕还站在房顶的边缘上,手中紧紧握着剑,警惕地看着面前的人。 梨花木椅上,那身着青衫的女子嘴角含笑坐在桌畔,略微有些青白的手指握着一卷书,眼角带着一丝读书人的文雅,温声开口道:“岳姑娘如今是客,哪儿有对客人拔剑的。” 卓荣说着,微微笑了笑看向岳无痕:“道歉。” 云容冷漠的眼睛看向她,片刻之后,将剑缓缓收入鞘中,低头,抱拳:“冒犯了。” 岳无痕只觉得心冷。 好听话的一条狗。 她素来深知云容忠心,然而却万万想不到,有一日这忠心若是落到了死敌的手里,会变成怎样锋利而可怕的一把剑,又会怎样准确地刺向自己的心窝。 她原以为云容已经死了,她拼了命想要救她,然而她却把云容弄丢了,万万想不到的是,上天竟要如此来惩罚她。 岳无痕试着笑,然而试了几次脸都僵着,只能试图平静地说:“云容,三年前是我不对,我不该丢下你走的……你看看我,你记得我么?” 云容垂眸看向卓荣,不言,不语,不动。 卓荣微笑道:“岳姑娘和你说话呢。” 云容的声音是一贯的冰冷:“记得。” 岳无痕咬了咬唇,涩声道:“我也救过你,你记得么?在飞花阁的路上,我也救过你……” 云容那双锋利而冷漠的眼睛看了她片刻,凉声道:“我欠你的,已经还了。”说罢,又将手放在剑柄上:“如今我是卓阁主手下杀手,若你再上前一步,别怪我手里的剑不长眼。” 卓荣似是略有差异:“怎么,岳姑娘认得容儿?” 岳无痕在心里想,岂止认得,岂止认得。 卓荣手里的书掂了一掂,笑道:“岳姑娘既然来了,不如来这里坐坐?我这里的茶不好,但是解渴还是够的。” 岳无痕依旧握着手里的剑:“你不杀我?” 卓荣哈哈大笑,狭长的眼角带着一丝戏谑:“岳姑娘,整日里打打杀杀地有什么意思,我都说了,今日岳姑娘是客。” 岳无痕皱眉道:“你不杀我,我如今就走了。” 卓荣微微颔首,抿唇笑道:“不送。” 岳无痕抬眼看云容一眼,发现她的眼睛始终垂着,那双长而锋利的眼睛从来没有睁眼看过自己,只觉得万分不舍却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得一咬牙,转身跳下两层楼的酒楼,向来处去了。 卓荣眯着眼睛看着岳无痕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沉声道:“你杀过很多人。” 云容不答。 卓荣将手中的书放下,回眸看向身后的云容,见她依旧面色平静站着。卓荣低声道:“但你从来不会记得谁。” 云容静静站了一会儿,将放于腰际剑柄的手缓缓放下,冷漠道:“那个女人骗过我。” 卓荣似乎觉得很有趣,笑起来:“骗你什么?” 云容微微蹙了眉:“骗了我很多。” 卓荣很少见她面色有异,不由越发好奇起来:“哦?我们容儿还会上当么?” 云容垂首道:“第一次骗我说不是飞花阁的人,可是她给我包扎伤口的布却是飞花阁的九瓣睡莲,又是柴亦枫的亲外甥女,第二次她骗我……” 她猛地住口,似乎不想提起,蓦地转身向后走去。 卓荣嘴角抿着笑,手指在桌子上敲了敲,笑道:“说完。” 云容的手已经放到门栓上了,手指紧扣,顿了一下才说:“骗我她是我院子里的海棠花妖。” 卓荣一怔,然后盯着云容的背影看了良久,蓦地爆发出一阵大笑来:“你信了?” 云容一把将门拉开:“第三次骗我说要救我,后来把中剧毒的我丢下了。我已经说完了,阁主满意了?” 卓荣笑着点头,片刻之后,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她向后一仰,面容隐于晦暗之中,声音冷了下来:“去杀了她,取项上人头带回来。” 云容足尖一点,矫健的身子在门前一跃,便消失在浓重的夜色之中。 天机阁阁主站起身,从天香阁的窗户里望了出去,见一轮残月依旧挂在天上,外面的街道始终寂静。她关上窗户,发出吱呀一声响。 云容手下无活口,出剑就要见血,这一点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她捡回来一条好狗。 岳无痕走得很快,几乎是抓狂一般地奔回客栈里,她必须确认鹿如微没事。鹿如微虽然号称小花仙,然而手里那把剑却是厉害得很,岳无痕知道如今自己还太小了,根本打不过云容,更打不过天机阁派来的人,她必须有鹿如微的帮助才能躲过去。 她轻手轻脚地奔上楼,却猛然听见一声厉喝:“你怎么在这里?” 岳无痕一惊,慌忙躲到暗处,见柴亦枫正站在鹿如微房间门口,看着惊醒的鹿如微。 鹿如微一时语结,正要说什么,忽的见柴亦枫身后,岳无痕探出一个小脑袋来,可怜兮兮的样子,双手合十,似是在求她。 鹿如微结巴了一下,只得说:“我……我见师父晚上没回来,心里担心,就出来找……” 柴亦枫上前一步抓住她的腕子,咬牙压低了声音:“你知道现如今桃花镇里是什么局势么!现在就跟我回去!” 鹿如微刚要说什么,见岳无痕一脸恳求的样子,只得佯做没看见,讷讷道:“我……我跟师父回去就是了……”说着,又奇道:“师父怎么找到我的……我都没找见师父呢……” 柴亦枫将鹿如微一把扯住,皱眉道:“我追杀平阳王的手下,追到最后却追到你门前,可见你行踪早已暴露,这里已经不安全了,现在就跟我回飞花阁。” 鹿如微看向岳无痕,似是求自己千万不要告诉柴亦枫她也在镇里,又想起她与柴亦枫之间的嫌隙,只得道:“天色晚了……我们要不……休息一夜再走……” 岳无痕立刻翻白眼做要死状,转瞬就听见柴亦枫说:“来不及了,和我去赤魔山上找那小杂种,现在就走!” 鹿如微慌忙将衣服披在身上,跟着柴亦枫匆匆走了,临行前回头看向躲在暗处的岳无痕,见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了,只得无奈地摇摇头,跟着师父走了。 岳无痕从客栈阁楼翻出去,尽可能在月色明朗处行走。她手中的剑已经拔|出来了,一步步走得极为谨慎。 她原本以为卓荣放自己走,是怕两人交手牵连自身,如今才知道,卓荣是要让敌人眼睁睁看着自己送走援军,先乱了对方的阵脚。 天机阁号称无所不知,看来知道的真不少。 卓荣刻意将柴亦枫引到客栈里,是算准了岳无痕就算是死都不愿意请柴亦枫帮忙,如今岳无痕的后路已经断了,援军也被送走了,她卓荣根本就是将这桃花镇做瓮,把岳无痕当鳖来捉了。 岳无痕一边走一边想着,手里紧紧握着剑,警惕着周围。 她不知道卓荣派了多少人来杀她,但是今夜必然是凶多吉少。 她这辈子什么孽都没做,为什么卓荣依旧不肯放过她? 岳无痕恨恨咬牙,忽的听见身后脚步声一声声传来。 沉稳的步子。 岳无痕站定,握剑,防御。 夜凉如水。 身后的人站定了,月夜之下,传来利刃出鞘的声音。 那脚步声和呼吸的气息何其熟悉,当年在赤焰宫中,江湖背弃之时,她曾无数次地听着这样的呼吸声平稳地入眠。 那时她只觉得,就算是全武林的人都要杀她,只要云容站在她身侧,就好似手里握着一把可以战胜天下的刀,来来去去,无所畏惧。 然而如今这刀锋相转,竟然面向她自己。 岳无痕朗声道:“云姑娘,你家主子已经说过要放我走了,你这又是何意?” 云容漠然道:“为宾主,不杀客,礼节而已。你如今已经不是客了。” 岳无痕转过身,看向那朝思暮想的面容。 还是那身黑衣,还是那个死都不肯多说一个字的人,还是那把锋利的刀。 月色凄冷。 第26章 毒蛇 云容出手毒辣,一把剑使得如毒蛇出鞘,只挑最要命的地方咬;岳无痕的剑虽然比她灵活,但是学艺日浅,虽然剑法在三年内突飞猛进远远超出常人,依旧比不上自幼就在杀手之中摸爬滚打的云容,所以两个人交手,岳无痕本来就占了下风。 云容得了天机阁阁主的命令,杀岳无痕,取首级,所以剑剑致死;而岳无痕因三年前亏欠云容,生怕手下剑不长眼害死了她,因而步步避退,两人打了数个时辰,岳无痕每得了空隙就跑,云容轻功比不上她,只能在后面追。 月色时明时暗,岳无痕一心想要跑到赤魔山上请关梦之帮忙压制云容,又怕自己手下没轻重伤了她,反倒是被她一连砍了数十处要害,还没逃到赤魔山就已经沾了一身的血,越发地跑不动了,最后被云容一剑堵住,只得站定了与她打。 岳无痕一边还招一边道:“云姑娘,云姐姐,我知道你厉害,卓阁主和我是故交,可能我做了什么让她误会的事情,你手下留情,听我解释……” 云容不答,手中的剑直取她要害。 岳无痕知道这回骗不过她了,只得用尽全力把她逼退两步,怒道:“三年前我好歹救过你,你现在要杀我,也太忘恩负义了吧!” 云容猛地收了剑,看向她,说:“我让你三剑。” 岳无痕怒道:“我打不过你!” 云容手里的剑转瞬又出,根本不回答她,一连三次点在她咽喉上,这才道:“三次。” 岳无痕正举剑要迎,忽得听不远处一阵话语声,见云容亦持剑不动,自己也停了下来。 两个人面对面站在月光下,剑拔弩张,时刻警备着。 不远处的山路上,鹿如微的声音远远飘了过来,带着一点紧张:“师父,我想起来有重要的东西落下了,我现在去取,很快就回来——” 柴亦枫冷声道:“我与你说平阳王要杀岳无痕不过片刻,你就想起来落了东西在镇子里?” 云容低声道:“你大可以向柴阁主求救么。” 岳无痕转过眼睛瞥了一眼远处,又看向云容:“你不想杀我?” 云容手里的剑微微动了动:“那就要看柴阁主救人快,还是我杀人快了。” 岳无痕在暗处看着柴亦枫向山上走去,身影渐远,才道:“其实你应该把柴阁主叫住的,她想杀我的日子可比你早。” 云容手中的剑迅速拔出,冷笑:“你嘴里有几句真话?” 岳无痕用尽全力接招,道:“除了我是真心想救你,其他全是假的。” 云容手里的剑稍稍一缓,就被岳无痕一脚踹中心窝,踉跄退了一步,这片刻之间那家伙已经跑远了。 岳无痕一边攀上陡峭石壁一边扬声道:“现在可信我了?我要是想杀你,刚才那一脚换成剑,你早死了!” 她说着,忽的咧嘴一笑,将一个闪着光的小小的东西丢下来:“乖,这个送你!” 云容躲闪不及,抬手接住,忽的见那细小的刀刃上闪着古怪的光,只一瞬,手指间的黑色就弥漫开来。云容只觉得右手一麻,慌忙丢了那东西。 这期间岳无痕已经爬上山崖了,在月亮底下遥遥地笑着:“怎么样,没骗你吧?这要是换成剧毒,你早没命了!” 云容咬牙,将手里的剑收入剑鞘之中,用左手在岩石上一撑,迅速跃上了那峭壁追了上去。她深知岳无痕身上已经受了数十处伤,虽然都不重,但是这么一直流血下去,她跑不远。 云容从山崖之上跳上去,果然见岳无痕被及膝的草绊了一跤,险些一头扑在草地上。云容又被她骗了一次,再也不敢大意,手里的剑再次出鞘,岳无痕就地一滚躲过去,意识到自己确实是打不过了,手里的动作有些乱。 山崖之上就是千蝠洞,从云容追杀她上山开始,师娘应该就已经得了消息,怎么也该来救她了。 然而两个人已经打打杀杀到了千蝠洞了,怎么赤焰宫上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岳无痕挡了云容一剑之后,只觉得力不从心,只想拖延时间,然而云容手里的剑一次比一次毒辣,再这么挨下去,命就真的要没了。 岳无痕忽的道:“你杀了我,自己身上的毒也要致命,你可掂量掂量。” 云容不答,手里的剑依旧迅疾地出招。 岳无痕连着挡了两剑,发现云容半边身子已经麻了,现如今只能用左手出招,两个人要是这么僵持下去,她没准还真有机会活命。 岳无痕忙道:“云容,我救你可不止三次,你还记不记得你当年在天戮峰拜师,却被长华派丢出山门,最后在山上被毒蛇咬了险些丧命?” 云容一惊,手里的剑停了下来,盯着她看了半晌,才道:“是你救我的?” 岳无痕见她上当,当即大喜道:“确实是——” 她的话猛地被噎住,喉咙里被甜腥的气息充斥,淹没了剩下的话。 云容手里的剑插入她胸膛的时候,那血肉撕裂的声音仿佛被无限放大,在月夜寂静之下显得格外鲜明。 云容将长剑从她胸膛里缓缓抽出来,淡淡道:“兵不厌诈,你输了。” 岳无痕脑袋里一片昏暗,只觉得剧痛撕裂一般的从胸口传遍,传到四肢百骸,痛不可言。 月色下云容的眼神冰冷,然而那一分胜券在握却和卓荣如此地相似。 这也必定是卓荣教她的,将错就错,趁虚而入。 云容上前两步走上来,将长剑横在岳无痕脖颈上,重复了一边卓荣的命令:“取项上人头。” 岳无痕挣扎了一下,只换得更多的血液涓涓流出。她无力地躺在地上,哑声道:“云容,你不适合剑……” 云容似乎并不在意,只是随意地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用不顺手的剑,就将剑举起来,对准那咽喉的部位,准备一剑砍下。 忽的,身边的洞中传来一阵骚动声,就在下一刻,近千只吸血的蝙蝠倾巢而出,扑腾着翅膀向面前的两个人冲了过来! 云容只听见一阵密集地扑腾声,一转头,之间那黑魆魆的洞中冲出无数带着血腥气的黑云,不由吓了一跳,慌忙拔剑应对,然而蝙蝠的利爪与獠牙何其厉害,云容根本砍不过来,只得施展轻功向远处疯了一般地奔逃而去! 暗夜之中,无数在密集黑云中睁开的眼睛,盯准了唯一一个活动的物体,疯狂地捕猎而去。 岳无痕躺在地上,只觉得胸口的痛楚开始渐渐麻木,血液如注一般涌出,渐渐流空。 三年前,她拖着伤重的脚,寻云容到这里,误以为她死了,在这里捶地痛哭,险些被人掐死,几乎废了一条腿。 三年后,云容追杀她到这里,利刃穿透她的胸膛,要亲手割下她的人头。 她是错了,可是到底做错了什么,一定要她死? 岳无痕已经察觉不到痛了,只感觉到一阵极度的不甘——她上一世死前千不甘万不愿亏欠云容,这一世,她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烈火油烹。 生平第一次,她竟然如此强烈地想要置一个人于死地,只因她曾隐秘地爱过她。 意识渐渐流失了,她昏了过去。 这时,躲在草丛里的人见云容已经跑得远了,这才畏畏缩缩地从草丛里钻出来,大口地喘着气,看着眼前流了一地的血的岳无痕。 吕子英看着这个处处和自己作对的师妹,伸出手去想将她抱起来,然而不知想到了什么,手却停了。 无痕胸口中剑,这一剑若是刺到心脏,那她必死无疑了。 这丫头处处和自己作对,聪明地又过了头,自从她来了赤焰宫,师父无数次想把自己赶下山去或者直接炖了吃。 再说了,这丫头要是死了,他做的事情也就没人会知道了。 吕子英第一次用这样的眼光审视着这个孩子,看着她柔软的红发在鲜血之中纠缠成一团,看着她身上的新衣被血迹沾染,看着她那双灵活的手,再也握不住剑。 只要他在这里什么都不做待上一炷香,这孩子就死定了,当然了,没准她现在已经死了。 吕子英在月色下审视着那浸于鲜血之中的苍白面颊——所以,他到底要不要救这个臭丫头? 第27章 讨债 “你说那女孩已经死了?” 卓荣放下手里的书卷,抬眼看向一身是血的云容,见她两手空空,不由怀疑道:“那尸首呢?头颅呢?” 云容此刻十分狼狈,原本平整的衣衫上如今遍布抓痕,白净的脖子上全是血色的伤口,就连她那张素来冷漠的脸上也填了几道抓痕,显得有点滑稽却又无可奈何。 这时,一个带着三分懒意的声音透过门,传了过来:“卓姑娘,赤魔山上有个千蝠洞,怕是咱们小容容追人追到洞前,血腥气把洞里的蝙蝠全给引出来了,只能讨回来了。” 话毕,门被推开,一个身穿松垮垮灰布外袍的人走了进来。 他身上的衣服很明显原本是一身白衣,然而这白衣似是许久未洗,沾满风尘,久而久之竟然变成了一个灰扑扑的白影子。他此刻懒洋洋走了进来,对着卓荣一鞠躬:“平阳王手下一个无名无姓的仵作,见过卓阁主。” 卓荣原本正急着岳无痕的尸首一事,见他走进来,也只得硬生生打住了,礼节性地站起来迎接,打量他片刻,很快就将人认了出来,笑道:“柳先生。” 卓荣将身畔的椅子拉开请他坐下,又对云容道:“这是柳先生,江湖人称柳不死,你应该知道。” 云容显然不知道,然而卓荣既然说了,她也就那么冷冰冰地一抱拳,应付了一声:“先生。” 柳不死也不客气,直接大大咧咧坐下,哈哈笑道:“我有什么本事值得云姑娘称我一声先生啊,不敢,不敢!”说着,又摆着手笑嘻嘻看向卓荣:“我就这点看家的本事,还是跟我妹子学的,卓阁主可别笑话我了。” 他托腮看向云容身上的伤,目光放肆地上下打量了一番:“啧啧,能从千蝠洞的蝙蝠爪子底下活着跑出来,那可不是一般地修为。卓阁主别担心,既然那个什么……岳没痕到了千蝠洞前,自然是活不了的,咱们喝完茶去收尸就行了。” 他说着,毫不见外地自己倒了一杯茶喝,又看向僵着身子看自己的云容:“来来来,站着干什么,你可是立了大功了,赶紧来喝杯茶。” 云容并不相信他,因而看向坐在旁边的卓荣。 卓荣道:“柳先生叫你喝茶,就坐下来喝。” 云容这才将手从剑柄上移开,僵着身子坐了下来,将柳不死递上来的茶一饮而尽。 卓荣见柳不死对赤魔山上的情况十分了解,便问道:“先生,依着您的意思,是我们就算去了这千蝠洞,也没法子把岳无痕的尸首带回来不成?难道进了这洞,就再也带不出来了?” 柳不死笑嘻嘻看着卓荣,反问道:“天机阁阁主不是号称无所不知么?” 卓荣赶忙道:“先生万万莫要打趣我,这都是江湖人浑说的,哪里能当真。” 柳不死悠悠道:“阁主呀,这世上有些东西吧,就难缠,譬如这……赤魔山上的小蝙蝠,咱们一等一的杀手去了也没辙,但是巧了,那山底下的农夫都有招对付它们,依我看,咱们去山下的村子里找个时常上山的樵夫带路,他准有办法。” 卓荣连忙一鞠躬,道:“多谢先生指点,在下现在就将那尸首带回来给先生验。” 柳不死又给自己倒杯茶喝了,笑吟吟站起身来对卓荣道:“我哪儿能让卓姑娘替我跑腿哟,我和卓姑娘一同去就是。” 凌晨时分,天光微亮,赤魔山下一片荒凉。 几人走了几步路,在山下看见一个村子,农人大概还没睡醒,只有一个妇人在朦胧天色里摸出门,身上穿着沾了煤灰的麻布衣衫,腰上别着一把镰刀,在井边打水喝。 卓荣走近了,见那妇人脸上沾了些煤灰,便问道:“请问婶子,这山上可是有个千蝠洞?” 那妇人喝了一口井水,被凉的微微龇牙,笑道:“有的呀,几位贵人,是要上山的吗?哎呦,那山上可危险地很,说是有魔头住在山上呢!” 卓荣笑着问:“我们几个不认路,能不能请婶子带我们上山一趟?”说着又从身上摸出些碎银子来,递过去问:“不知道这些可够不够?” 那农妇接了银子,忙笑道:“好好好,咱们这就上去吧!” 卓荣跟在她身后,一路向山上去了。云容见两人向山上走,戒备了一下,觉得那农妇不像是会害人的样子,便也跟了上去,独独柳不死一个人袖手站在路边,笑吟吟地看着几个人上山。 他带来的随从在旁边站了许久,见他只站着不肯动,一头雾水地问:“主子,我们不上山么?” 柳不死似是刚反应过来的样子,顿了一下,笑道:“走走走,上山!” 那随从跟在他旁边,小声问:“主子,您刚才想什么呢?” 柳不死一双笑盈盈的眼睛转过来看着他,笑嘻嘻问:“你说我想什么?” 随手茫然地伸手挠挠头:“我哪儿知道主子想什么……” 柳不死笑着伸出一只手,对着最前面的那农妇轻轻一点,道:“我觉得这女人真漂亮,一不小心看走神了;你也瞅瞅,漂亮不?” 随从更是茫然无措,只得隔着灰蒙蒙的雾气看过去,半晌也没看个分明,又见着自家的主子一个劲地笑,只能悬着半颗心,跟着上了山。 赤魔山上山路崎岖,几个人走了大半日才走到那千蝠洞前。 已是正午时分,太阳正高高悬在天空上,白晃晃地照得几个人头晕。 借着耀眼的太阳光,众人向那千蝠洞前看去,只见草地上一片狼藉,尽是各种各样的脚印和碎衣服屑子,并没有云容所说的尸首。 卓荣回头看了一眼云容,见她低眉不语,便向那山洞前走去。 这时候,柳不死走过来笑道:“阁主别着急么,这蝙蝠吃东西,没准就把尸首给拖进去了,您说是不是?” 卓荣看了看这千蝠洞前的形势,没见到通往别处的脚印,倒是看见那洞前的痕迹,颇像有什么被活生生拖入洞中,于是问那农妇:“婶子,你看这……我们的人要是想进洞里去寻东西,怎么才能进去?” 农妇笑道:“几位贵人不必怕,这蝙蝠啊,昼伏夜出,到了白天就不动了,你们就算要进去,打着火把进去,它们是不会攻击的。” 卓荣让手下人点了火带进去,不多时,便从蝙蝠洞里拖出来一句新鲜的尸体。 那尸体身上全是破碎的血肉,骨头处还有不少尖牙啃过的痕迹,面目模糊,身上连一块完整的肉都没有,甚是骇人的样子。 那农妇见了尸体,吓得尖叫一声被摔在地上,卓荣刚将她扶起来,就被她推得一个踉跄,只得眼睁睁看着那女人跌跌撞撞跑了。 卓荣在后面喊了几句婶子,那女人已经跑远了。 云容拔剑,似是询问是否要追上去。 卓荣拍了拍身上的土,摇摇头,示意算了。 烈日白光之下,只见那尸首被獠牙啃得面目全非,身上的衣衫也破烂不堪,血肉被撕裂地实在是不成样子,除了卓荣和一贯冷漠的云容之外,没有人敢直视那具尸体。 卓荣看了片刻,见那被啃烂的头颅上有几缕残存的红发,这才转过身来问柳不死道:“先生既然是王爷派来的仵作,能为在下验个尸么?” 柳不死走上前来,在尸首旁边蹲下,将头骨翻过来看了看,又看了看牙齿,不多时,便道:“年龄一致,胸口也有剑痕,不知道身高是不是也相仿?” 他说着,回头看云容,见云容点了点头。 柳不死接过侍从递过来的手帕擦了擦手,笑道:“那就没错了,云姑娘这回可是立了大功了,王爷一定会好好赏你的。” 卓荣似是还有几分不信,看向柳不死道:“这便确认了?” 柳不死擦着手,抬头看了她一眼,笑道:“对啊,怎么,卓姑娘不相信我的话?” 卓荣摇头:“不敢不敢,只是太过容易了,在下有点不敢相信罢了。” 柳不死擦完了手,抬眼打量卓荣,见她一身青衫如今被汗水浸湿了,显得有些狼狈的样子,而秀气的眉毛正拧起来,低头看着那具尸首,似是有几分释然的样子。 柳不死笑道:“卓姑娘不愧是天机阁的阁主,王爷追杀了十多年都没结果的事情,竟然这么快就给姑娘解决了,佩服佩服。” 卓荣尚且不信事情如此轻巧,又不能驳了柳不死的面子,只得笑笑。 柳不死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随手沾了点地上的血迹写了封信,递给卓荣道:“这信替我交给王爷,家妹出了些事情,就不能陪卓阁主回洛阳复命了。” 卓荣接过来一看,见上面寥寥写着此人就是岳无痕以及几点证明,便笑着接过。她将那信收入怀中,虽然心里觉得柳不死这事儿做得过于随意,然而她低眼瞧了瞧柳不死身上那灰扑扑松垮垮的白衣,暗想这就是他做事的风格,也不能得多说,只能说了几句客套话。 柳不死交了信便径直下山,一路大大咧咧走远了。 卓荣负了手,绕着尸身走了几圈,看着眼前的伶仃的血肉,半晌,才道:“你要如何证明这是岳无痕?” 云容依旧垂着眸子,面无表情道:“我亲手将剑刺入她胸膛。” 卓荣看着那已经被獠牙咬的破碎的头皮和丢置在她身边的几缕红发,看了许久,似是丝毫不觉得恶心:“我要确保的是这是她的尸体,而不是你是不是真的杀了她。你当时没能把尸首带回来,如何证明尸身没被人掉包?” 云容道:“我们去而复返不过两个时辰,这么短的时间,寻常人就算要寻一具尸体,也没这么快找到一个既新鲜又合适的人带来。再说单单是死人好找,但是年龄相仿、身材相近的却难。离这里最近的桃花镇,即便是骑最快的马也不能在四个时辰里往返,所以这个死人只能是岳无痕。” 卓荣弯下腰去,仔细去看那面目模糊的尸体,将那血肉黏脸的头骨抬起来,细细查看牙齿和头骨:“年龄似是没错的,身高也相似,可惜给咬成这样了,没法交差。” 云容沉默半晌道:“赤魔山上问过了不曾?” 卓荣摇头:“派人佯装成农夫去问过,赤焰宫的那女人只说徒弟下了山,还没回来呢。” 卓荣审视那尸体良久,叹息一声,直接在地上坐了下来。 卓荣坐在尸体前,伸手撑住额头,时不时抬头看看那句尸体,过了一会儿,她站起身,想要把这尸身看得更清楚一些,忽的察觉云容一直站在她身侧,不由一惊:“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 云容半晌才道:“桃花镇不安全,阁主暂且不要一个人留在山上。” 卓荣负了手,围着尸首走了两圈,看向云容,细细打量她眉眼,见她眼眸低垂,薄而锋利的唇微微抿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却似乎有些不甘的样子。 卓荣看了她片刻,问:“你后悔了?” 云容没动:“不曾。” 卓荣盯着她的眼睛看着:“将尸体抬回去。” 云容的手伸了出去,却僵在半空中,最后无力地垂下:“血肉模糊,难以下手。” 卓荣轻笑一声:“怎么,你怕一个死人?” 云容不答,依旧笔直地站着,平静的面容上没有一丝波澜。 卓荣走过去,伸手拍了拍她后背,柔声道:“容儿,你自三年前进了天机阁,杀过多少人,你数过么?” 云容道:“不曾。” 卓荣又问:“那今天死了的这个,和以前死的的那些,有区别么?” 云容微微抬了抬头:“她骗过我,死得太轻巧了。” 卓荣笑了,轻拍着她的后背,笑道:“容儿,你是我最快的一把剑,你知道如果剑钝了会怎么样么?”说着,又伸手板起云容的下巴:“看着这个人,向我保证,她就是岳无痕。” 她那双习惯了冷漠的眼睛直勾勾地看向面前的尸体。 一日前还鲜活的人,在回忆里还一脸无赖骗人的人,见面时还仍是小家伙的人,如今变成了一句腐烂的尸首。 红色的长发破碎了,月光一样皎洁的脸腐烂了,轻捷灵活的身子折断了,这都没关系,因为这是她亲手做的。 这种事情她见多了,以前习惯了,所以现在也会习惯。 云容凝视那尸首片刻,终于开口: “属下保证。” 单调而干涩的声音回荡在沉寂的山上,很快就消失在层层山林之中。 —————————————— 柳不死一路踩在碎石上摇摇晃晃下山,走了一阵,见身后的侍从没有跟来,回头一看,见他正站在几丈外慢慢地走着,脸上似是疑惑的神情,正心不在焉地慢慢挪着,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已经落后了很远。 柳不死站在前面,叉腰笑道:“怎么,又有问题要问了?” 那随从被他这么一说,恍然惊醒,见自己落后了很远,赶紧快跑几步跟上,气喘吁吁地道:“主子,我有点不明白。” 柳不死看了一眼荒凉的赤魔山,见四下无人才笑道:“哪儿不明白?” 随从困惑道:“您以前验尸,不是要过很多道程序的么?今天怎么只看了两眼就走了?”说着,又警惕地回头看了看,才低声道:“万一说错了,咱们不就是死罪么?” 柳不死笑嘻嘻地,也不说话,只伸了手挡住耀眼的太阳光,继续下山去:“你觉得卓荣怎么样?” 随从跟在后面,歪头想了想,道:“卓阁主学富五车,是个很聪明很厉害的人……” 柳不死笑道:“书呆子一个,聪明个屁。” 他说完,又似乎是忌讳什么一般,又道:“勾心斗角的时候倒是厉害得很,咱们脑子转不过来,得防着她呢。” 随从更懵了。 柳不死拨开面前足足有一人高的野草,又道:“你觉得那个农妇如何?” 随从赶忙走到前面去,替他拨开面前的野草,道:“主子不是说了吗,漂亮啊……” 柳不死哈哈大笑,从松垮垮的袖子里探出一只手来,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笨!” 他一边挥手赶着草丛里的虫子,一边笑道:“你可看见她脸上的煤灰和腰上的镰刀了?” 随从道:“看见了,看见了,要不是脸上全是灰,挺漂亮的一个女人。” 柳不死从草中走了出来,终于走上了大路,却被天上的太阳刺得睁不开眼,便眯着眼笑道:“漂亮女人都爱美,谁家的美人早晨起床还是一脸灰?” 他这么一说,随从怔了一下,赶紧跟了上来,笑道:“主子给我讲讲呗。” 柳不死笑盈盈看了他一眼,又问:“镰刀是做什么用的?” 随从道:“割麦子割草的呀!” 柳不死伸手在他腰际的肩上拍了拍:“你早晨起来去喝水,腰上要挂着把镰刀?你看这山上有麦子么?” “鬼手医生关梦之,擅用弯刀。”他咕哝着,一路向山下行去了:“所以啊,咱们此番不回洛阳了,去无情谷找我妹子吧。” ———————————— 鹿如微站在赤魔山上,因气温太低,鹿如微伸手搂紧了自己,并不断地抚着自己的胳膊,脸上带着近乎于讨好的笑:“关夫人,您就让我见无痕一面吧,我知道她已经回去了……” 关梦之脸上依旧是那副带着点悍妇模样的凶巴巴的样子,先瞪了一眼给鹿如微拿了袍子又不敢给她的吕子英,又换上那副半死不活的僵笑,拖长了音儿道:“鹿姑娘,我老婆子还能骗你一个小姑娘不成,我都和你说了多少遍了,那小家伙自己半夜跑下山,到现在都还没回来,我能怎么办?难不成要我这个师娘下山找她去?” 关梦之说完就走了,丢下鹿如微一个人站在冷风里瑟瑟发抖。 这时,吕子英手里拿着个披风,看看走远了的师娘,又看看鹿如微,最后嘿嘿笑了一声,拿着袍子走上来给她披上,安慰道:“鹿姑娘,我师妹确实是没回来,你先回去吧,山上冷,别冻着了……” 鹿如微不甘地低头咬着嘴唇,见吕子英走过来,蓦地将剑□□横在他脖子上,低声道:“你要是现在不告诉我岳无痕到底回没回来,我就把你送东西给我的事情告诉你师娘,你当心被赶出去!” 吕子英将双手举着示意投降,连忙道:“好好好,我说,我说还不行吗!” 鹿如微这才松了口气。 吕子英说:“我师妹偷了师娘的东西,被师娘赶下山去找东西了,师娘放话了,找不到就别回来,所以她现在保不准在哪儿找东西呢……没准十天半个月都不敢回来,鹿姑娘,你就别担心了……” 鹿如微瞪视他半晌,见他一脸坦然,就是不肯说的样子,气得将剑一收,转身就下山去了。 吕子英从地上捡起了那袍子,在后面跟着,遥遥地喊着:“鹿姑娘,你好歹披上了再走啊,山上冷……” 鹿如微素日里最是温柔,今日却是回眸狠狠瞪他一眼,扬声道:“滚!” 吕子英吃了一瘪,最后只能讷讷拿着袍子,吭哧吭哧回赤焰宫去了。 —————————————— 转眼十日过去,飞花阁里寂静如初,外面的桃花已经谢了,山林之中蓊郁翠绿起来,那一溪流水依旧静静的向山下流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柴亦枫这十日里上过数次赤魔山,但是每次都被关梦之一句“无痕尚且未归”给堵下山去,最后索性闷气不管,将这件事忘了一般。 今日下午,她站在阁楼的窗子前凭栏而望,看着山下的景色,心里觉得格外烦闷。 寄月敲过门,她也未应答,只静静站着,总觉得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即将发生,心里一阵难言的烦躁。 柴亦枫站住窗前看着,只见那山谷的深绿浅绿之中,骤然出现一点白,这白色的一点在茫茫山谷之中,真真是只有那么一点,远了看好似一只白色的蝴蝶,正轻轻扑着翅膀在林海之上缓缓地飞着。 然而这东西很快就飞近了,依旧扑腾着它的翅膀,柴亦枫这才看清是一只信鸽。 柴亦枫心里困惑着,暗想,飞花阁有派出去的信鸽么? 那鸽子飞近了,竟在柴亦枫窗前停下,然后大着胆子飞了进来,就停在她的书案上。 柴亦枫有些恼了。 那书案上正放着一张画像,画中一个美人持剑立于枫树之下,于红叶之中执剑而舞,美人的面容已经模糊,但是柴亦枫还记得当年无痕将这画放在她身边时的样子。 那么小的一个孩子,倔着一张脸,就那么放下,然后转身走了,再也没回来。 画有些泛黄,可见放了多年。 柴亦枫伸出手去赶那只鸽子,因着那鸽子红色而又纤巧的脚,正踩在那画上的美人面容之上。 正踩在她自己的脸上。 柴亦枫赶了好几次,那鸽子就是不肯走,红色的脚在画上踩来踩去,就专专踩在“她自己”身上。 柴亦枫被这家伙搞得哭笑不得,只好伸了手,将那白鸽抓住,正欲放出去的时候,看见那信鸽脚上的一将个小小的信筒,一时间意识到这是给自己的信,便信筒取下,将那白鸽丢开。 这时,门外又是几声敲门声,寄月柔和的声音传了过来:“阁主,午饭好歹吃一些吧,阁主?” 信纸展开,墨色淋漓。 寥寥的一行龙飞凤舞的字,几滴鲜血,一缕红发。 信筒从手中失落,坠到地上,发出咣当一声落地的轻响。 寄月在外面等了许久,却依旧没等到回复,她迟疑地问了一声:“阁主?” 飞花阁里死一般地寂静。 寄月有些担心地推开了门,沉重的雕花木门推开的一刹那,鸽子仿佛受了惊吓一般,忽然扑腾着翅膀飞出去了,寄月开门时,只看见几片羽毛飘落在地上。 柴亦枫的背影立在窗前,外面的光从窗子里照进来,寄月逆光看过去,觉得那背影颇有几分落寞的样子。 寄月走过去,笑道:“阁主站在这里做什么呢,再不来吃饭,饭菜就凉了……阁主?” 柴亦枫不答,狭长的眸子缓缓闭上了,手中拿着那张纸,呢喃了一声:“平阳王。” 寄月看向那张纸,只看见几滴血渍和一缕红发,这时,窗外的清风一卷,就将那红发吹散了,一卷而去,消失不见。 寄月有些慌:“阁主,出什么事情了么?” 柴亦枫缓缓睁开眼,低声道:“我还没亲手杀了那小崽子呢,就被别人给抢了。” 她说着,将那纸从窗口扔出去,冷笑一声:“和她娘一样没用。” 寄月都不知道听了多少遍这句话,以前听见了,只当做是阁主又在生气,笑着哄就几句好了,然而如今不知道为什么,骤然听见这句话,只觉得那语调里充斥的嫌弃之情都不见了,反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遗憾之情,不由觉得有点害怕,怯怯道:“阁主,是不是岳姑娘出了什么事情?” 柴亦枫将手里的剑抽出来,对着光细细看着,自言自语道:“不可能吧?” 寄月松了一口气,笑道:“那种小鬼精灵,怎么会出事呢,阁主要是不放心,我陪着阁主上山一趟就是……” 她说着,忽然说不下去了,见柴亦枫静静地看着她,心里有些慌:“阁主?” 柴亦枫看了她良久,忽的就笑了:“要是都和你一样听话就好了。” 她说着,将剑收回去,自言自语道:“月成,无痕,要是都和你一样听话就好了。” 她说着,将剑收起来,疾步向外走去。寄月不知所以,忽的见那方才被丢开的纸条,从风中飘了几次以后竟然又被卷了回来,连忙一把抓住,匆匆打开来一看,当即大惊失色:“阁主,平阳王取了岳姑娘项上人头?” 她惊慌地跑出来,在飞花阁门前四处搜寻柴亦枫的影子,却连衣服的一角都寻不到。 寄月有些慌地叫了一声:“阁主?” 岳姑娘死了? ———————— 柴亦枫匆匆上山,一路上山林寂静无声,只有几声古怪的鸟鸣远远传来。 她上山的路上,一轮太阳从东向西而行,将暮色的金光远远洒在山头上。柴亦枫 原本以为赤焰宫大门必定紧闭,然而等她顶着黄昏的暮色上山,却发现关梦之已经站在门前等着她了,云上的暮色远远洒了过来,关梦之身后的大门上偶尔有几处反射着夕阳的余晖。 关梦之似有些悲戚地远远望着她,脚下放着一个漆金的木盒子,不知为什么,那个盒子在夕阳之下极为显眼,柴亦枫自从上山,就忍不住瞥了那盒子好几眼。 柴亦枫也不多说,径直走上前去,对关梦之道:“我要见岳无痕。” 关梦之冷笑:“哟,柴大阁主,当年我们无痕孤身一人来飞花阁的时候你不留她,找你求药救人的时候你不帮她,今天是怎么了,太阳从西边儿出来了,你要见她?” 柴亦枫冷冷道:“让开。” 关梦之笑不动了,只低声道:“你也知道了?” 柴亦枫心里就是一凉,却皱眉问:“知道什么?” 关梦之弯下腰去,笑得很难看,幽幽道:“什么平阳王,这个平阳王是谁,嗯?” 她低着头,伸手抚着地上的那个盒子,自言自语道:“我老是听那个成叔说什么平阳王,平阳王,我还觉得是什么不知名的王爷呢,现在都欺到我头上来了。” 她说着,将盒子打开了,往柴亦枫面前一推,道:“那个什么王爷,给我送了一盒子这个东西来,你看看,这是真的是假的?” 盒子一打开,就泄出一阵浓郁的尸臭来,柴亦枫一低头,只见一个腐烂的头颅猛地撞入眼帘来,那头骨上的皮肉已经烂的不成样子了,然而底下散落的无数红发却是如此显眼,仿佛腐烂的尸骨之下燃着一垛火,在白骨底下,半死不活地燃着,将腐烂的气息一次次加浓,烘出来,无可逃避。 柴亦枫不忍再看,只得闭上眼睛。 关梦之从地上站起来,忽的笑了起来:“柴亦枫,你可还记得三年前你抱着徒弟来找我?” 柴亦枫不想和她继续说话,只觉得心里涌起一种难言的痛楚来,她自己甚至不确信这痛楚是真是假又是从何而来,只想离那个盒子远远的,不想再看到了。 关梦之却一把抓住她,笑道:“你的好徒弟,叫什么小花仙鹿如微的,是吧?我当年救她的时候给她下了毒,那折魂散会一天天地折磨她,直到把她的精血都洗干净了,然后你的徒弟就会像我的徒弟一样,烂在这里,死在这里,你不能救她,不能埋她,因为你不知道她死在哪里……” 柴亦枫简直受不了这个疯婆子说的话,一把将她的手甩开,厉喝一声:“滚!” 关梦之冷笑道:“等她死了,你就会知道,这都是报应,因为你这个所谓的名门正派无情无义,竟然跟那个什么平阳王打赌谁先杀了我的无痕,好啊,现在你输了,你还要上赤魔山来确认啊?” 她的声音越来越尖锐,最后连柴亦枫都听不下去,一把将她推开,跌跌撞撞向山下跑。 关梦之将手里的一把剑猛地丢到她怀里:“你的破剑,还给你。” 她站在宫门前,看着柴亦枫几乎于逃跑一般地奔下山去,冷冰冰这个地笑了一声,转头对吕子英道:“把烂盒子扔出去,臭死了。” 吕子英高大的身影从宫门里闪出来,看了一眼师娘,咕哝道:“师娘,干嘛非要对柴阁主这个样子,我觉得她也不是……真的想杀师妹的。你看她要是真的想杀人,早就动手了……” 关梦之将门狠狠摔上,瞪他:“这么一个人,你信她么?” 吕子英赶紧摇头。 关梦之向后殿走去,丢下一句话:“你要是敢对飞花阁的人泄露一个字,我现在就把你从赤魔山上丢下去,记住了么?” 吕子英赶紧摇头,然后又发现有点儿不对,慌忙点头,他乱七八糟地绕了一圈以后,只能低头看着盒子里那个少女腐烂的头颅,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咕哝一声:“对不起啊……” 那个骷髅头空洞的眼,正对着他望着。 —————————————— 桃花镇,清晨。 阳光从东面的山头一丝丝一缕缕地渗过来,一点点地洒在小镇的屋顶上,再缓缓地投进巷子里。 安静的巷子里,剑光一闪,一袭紫衣从某一处骤然出现。 柴亦枫的剑抵在一个人的咽喉上。 那人见了柴亦枫,立刻赔笑道:“柴阁主,咱们怎么这么有缘分呢,又见着了……” 柴亦枫看了一眼他行装,问:“你们要回洛阳了?” 那人嘿嘿笑道:“柴阁主,不是我说您,您不能每次问消息之后都把人给杀了,要是横竖都是一死,时间长了,您可就问不到消息了。” 柴亦枫将剑收了:“说罢。” 那人堪堪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服,笑道:“本来么,早回程了,也没什么要瞒着阁主的。如今任务已经完成了,我们带了东西回去,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柴亦枫皱眉:“什么任务?” 那人笑道:“这您可比我们清楚。不过呢,事情虽然是做完了,但是功劳可不是我们的。”说话间,巷子里响起一阵马蹄声,在不远处停下了。 那人继续道:“阁主不必惊慌,我自然会吩咐他们不要和阁主动手。只是这件事情,阁主来找我们,是不管用的。” 柴亦枫手里握着剑,锋利的眼盯着面前的人,蓄势待发。 那人朗声笑了起来,忙道:“好好好,我不和阁主卖关子,我这命还在您手里不是?” 他说着,对远处一挥手,笑道:“阁主,我不过就是手下人,事情完了,给平阳王传个信。天机阁阁主卓姑娘早就带了……带了那孩子的尸首回洛阳,至于我们么,负责等阁主。” 柴亦枫一怔,低声道:“真死了?” 那人笑笑:“王爷说了,既然是和柴阁主打了赌,必定要我们看看阁主知道事情后,是个什么反应。” 他说完,手向前一送,和煦笑着问:“我可以走了么?” 柴亦枫收了剑,看也不看他,只怔怔站着,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走远了。 不多时,身后响起一个有点瑟瑟的声音:“师父。” 柴亦枫这才惊醒,回过头时,见鹿如微脸上带着些泪渍,单薄的身子瑟缩着走过来,微微张了张冻得青白的嘴唇:“师父,找到无痕了么?” 柴亦枫看了自己的徒弟一会儿,伸手抚上她的额头,发现烫得厉害。 她将剑收好,牵着鹿如微进了客栈,难得的柔声道:“我让寄月一会儿来接你,你发了烧,让她给你熬点药吃,好好休息,嗯?” 鹿如微的手抖着,一双眼睛汪着泪,泪珠大颗大颗地往下掉:“那师父呢?师父去哪儿?” 柴亦枫将袍子脱下,给她裹住:“去洛阳。” 鹿如微已经开始发起烧来了,方才青白的脸颊如今带着点异样的红,有些迷糊地问:“无痕去洛阳了吗?” 柴亦枫笑笑,转身见寄月已经来了,也不再说什么。 寄月匆忙上前扶住鹿如微,忙问道:“阁主,您这是做什么去?” 柴亦枫站起来,将自己的袍子披上,狭长的眼里依旧是淡漠的神色:“杀人偿命,总得有个讨债的。” 第9章 .16更新|苏醒 身上的余痛尚在蔓延着,岳无痕无力地睁开了眼睛,模糊的视线中,出现了吕子英宽阔的肩膀和干瞪着的一双眼。 岳无痕□□一声,道:“你救我做什么?让我死了得了。” 她觉得眼皮沉重,复又闭上眼睛,听得耳边安静,深深怀疑师兄大有将此想法付诸实践的苗头,赶紧又将眼睛睁开,然而映入眼帘的还是那张木鸡脸和与性格不符的高大身躯。 吕子英愣了片刻,仿佛这才意识到她醒了,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又有那么一点失望。他拉来一把凳子坐下,摊开手道:“其实我也一直在纳闷。” 他看了看岳无痕,片刻后严肃问道:“我现在掐死你还来得及么?” 岳无痕:“…………” 师娘快来救我。 岳无痕伸手摸东西自卫的时候,关梦之恰巧端了药碗过来。她用后背将门撞开,进来看了一眼正呲着牙难受的岳无痕,冷冰冰道:“哟,醒了?” 关梦之只用眼睛一扫,两个徒弟登时吓得呆在原地动也不敢动,都一副可怜相巴巴的看着她。关梦之用下巴点了点床上的岳无痕,对吕子英道:“去,把你师妹扶起来喝药。” 吕子英立刻反应过来,赶紧忙不迭得去扶她,粗手笨脚地正巧碰着她伤口,疼得岳无痕又是一阵龇牙咧嘴。 关梦之亲自端了药碗来坐在岳无痕床畔,神情温柔地吹了吹勺子里的药汤,看得岳无痕感动地热泪盈眶,哽咽道:“师娘,你对我真好,真跟我亲娘一样……” 关梦之抬了眼睛,用手掌轻轻地抚摸岳无痕的侧脸,柔声问:“我像你亲娘?” 岳无痕还没来得及点头,关梦之忽的抬手就是一巴掌狠狠糊在她脸上,打得岳无痕脑袋一歪险些撞上床头。这一动牵扯到伤口,疼得岳无痕差点没昏过去。 关梦之伸手恶狠狠指着岳无痕脑门怒道:“我像你亲娘,你倒是给我做点亲闺女的事儿啊!动不动就被人拿剑戳了个对穿,吓唬师娘好玩吗!” 岳无痕委屈了,耷拉着脑袋不讲话了。 关梦之犹自不解气,用手上指在她脑门就是一阵戳:“我像你亲娘,你亲娘都快害死你了!你也是个不长心的,成叔整日里叫你小心平阳王,你也不知道长心问一句!他追杀你们母子数十年,你也不知道防着点!这下好了,差点就把你小命给送了吧!”说罢又愤愤道:“还有你那个姨母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见谁家的长辈跟仇家打赌杀自家孩子的就是你师父那种人,也还不吃自个儿的徒弟呢!” 关梦之说着,回头看了一眼吕子英:“你看他那个怂样子,你师父吃他了么?虎毒不食子,你那个姨母压根不是人!” 吕子英:“……” 岳无痕被戳的一阵发昏,只得可怜兮兮道:““师娘,等我伤好了,报仇去……” “报仇?”关梦之尖着嗓子又叫了一声:“师娘跟你说了多少遍,江湖人不跟朝廷打交道,躲还来不及呢,你还去报仇!” 借给岳无痕一个胆子她也不敢和师娘顶嘴,只得忍着疼小声道:“师娘,我不杀平阳王,平阳王哪儿会放过我……他要是知道我还活着,还有那个卓荣……” 关梦之凶神恶煞地搅了搅手里的药汤,哼了一声:“你师娘是什么人?会让他们知道你还活着!” 说罢,瞥了岳无痕一眼,小声道:“打疼了?” 岳无痕嘴角咧开傻笑:“不疼,不疼,师娘打我舒服还来不及呢……” 她话没说完,关梦之一只手狠狠扯住她耳朵用力一拧,骂道:“记吃不记打的小崽子!” 岳无痕:“……” 关梦之把一碗药全灌进她嘴里,这才恨恨地摔门出去了。 吕子英站在房里,幸灾乐祸地看看师妹又看看师娘,站在那儿傻乐。 岳无痕已经无力赶他了,只能无力地说:“师兄你站在这儿做什么,我估计一时半刻是报答不了你的救命之恩了……” 吕子英耸肩,又是一脸幸灾乐祸的笑:“我就是想告诉你院子里那棵树枯了。我拿着土闻了闻,好像是折魂散啊。” 岳无痕:“……” 吕子英继续坏笑:“我记得你当初就是在那儿崴的脚吧?” 岳无痕:“……” 吕子英嘿嘿然道:“我怎么记得师娘可心心念念等着鹿姑娘死了好报仇呢,欸,你不会当初把师娘的药给换了吧” 岳无痕扑通一声就给他跪下了:“师兄我错了,师兄你的救命之恩我还没报答呢,师兄其实我从小就特别崇拜你,师兄你还缺钱不?” 吕子英:“呵呵,折魂散无色无味,我骗你的。” 岳无痕:“……” ———————————— 与此同时,洛阳天机阁。 十万两白银依约放到了天机阁的第一层中。 平阳王府的管家皱着一张脸,最后清点了一遍数目,确认无误之后,对卓荣笑道:“王爷一贯是守约的,见了尸首,立刻就将这些送来了。” 卓荣微微一鞠躬:“草民谢王爷。”说罢,又道:“林管事辛苦了,来我天机阁略坐一坐,喝杯茶吧。” 管家摆摆手,缓缓道:“不敢……不敢……”说着又从怀里掏出一卷书来:“这半卷淮南子的原卷,是王妃特地寻了来送与阁主的,王妃说阁主此次功劳卓著,遣老奴一定要亲手交给阁主。” 卓荣忙接了过来,再鞠一躬:“草民谢过王妃。” 管家年纪已经不小,将事情办妥之后,嘱咐几句,也就离去了。 他走了以后,有弟子从楼上奔下来,先是被阁中的银子吓了个噤声,过了很久,才有人小声道:“阁主,你……你发横财了?” 卓荣将书卷收起来,道:“将这些银子送往财库里,谁也不准乱动!” 后下来的几个弟子都站在阁楼上,瞠目结舌地看着那十万两白银被人搬走,谁也不敢多问,都伸长了脖子傻看。 卓荣绕过高大的书架走到背面,看见云容正坐在那里用一块布擦着剑刃,动作沉稳,见自己来了也不抬头,觉得她似是有心事的样子,便问:“你不高兴?” 云容见她来了,叫了一声阁主示意,复又继续低下头去擦剑,道:“我跟着阁主做事,阁主做什么就是什么,我不敢不高兴。” 卓荣笑了:“有话直说。” 云容道:“别的不知,只知道自古江湖不和官府打交道。阁主与官府扯上关系,也许不好。” 她说完,继续低头擦剑。那把剑是多年前卓荣送与她的,剑刃轻而薄,剑长而细,在云容手上游走起来如同一条灵活的长蛇,闪着细小如毒齿的光。 卓荣看了她半晌,见那把剑早就已经擦得极为干净了,而云容手中的动作依旧没停,仍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 卓荣轻咳一声,出声提醒:“早擦干净了。” 云容一怔,凝目看了那柄剑一会儿,又哑声道:“还不曾。” 卓荣走到她身边坐下,顺手拿起桌上的茶杯在手里玩着,心不在焉道:“容儿,那日柳先生同我说,你不宜使剑,不如来日我带你去刀庄选一把刀如何?” 她说着,又笑着看向云容,打量她片刻道:“黄金错刀白玉装,一定很适合你。” 云容没抬头,只哑声道:“太沉。” 卓荣怔了一下,将手里的茶杯放下,凝眉道:“你怎么了?” 云容头也不抬,只盯着那把剑看:“只是不明白阁主为什么偏要杀她。” 卓荣皱眉:“你杀过多少人,哪一个问过原由?” 云容抬眼,淡漠地看向自己的主子:“我知道赤焰宫令狐波武功天下第一,我还知道飞花阁剑法排名位于第十,我不过是一个没门派没师父的杀手,天机阁里全是文人,我怕阁主被灭门。” 卓荣不语,沉默半晌,将手放在云容肩上,终于叹息一声。 卓荣低声道:“容儿,你可知道当年我父亲执掌天机阁的时候,天机阁有多少弟子?” 云容擦剑的手停了。 卓荣低低地道:“遍天下!” 云容不答。 卓荣说:“我父亲死后,天机阁名存实亡,然而唯一剩下的就是天机阁里的藏书和遍布天下的耳目,可是你看看现在天机阁的这些弟子,有哪些是能拿剑御敌的?我除了你,还能派别人出去做事么?” 云容道:“属下明白了。” 卓荣面色一凛,怒道:“你不明白,你根本不明白!”她近乎是发怒地吼着:“你知道有多少人不满我这个弱女子做阁主?你知道我父亲的旧部有多少人看不起我是个女人?但是你知道这天机阁要是交到我那个混账大哥手里——” 这时,有弟子在门外探头探脑,怯怯道:“阁主,大公子来了。” 卓荣恨恨地闭上眼睛,骂了一句:“说曹操曹操到,那个废物又来做什么?” 弟子显然是怕惹恼了阁主,小声道:“大公子说……看见有人往天机阁送了些银子……恰巧他在赌庄欠了钱,不知道能不能……能不能……” 卓荣揉着隐隐发痛的太阳穴,挥手道:“让他滚。” 那弟子转身走了两步,又徒自站住脚,走回来了,小声道:“阁主,他在外面挥霍,挂的都是天机阁的账,要是咱们不给钱,只怕让洛阳人非议咱们欠债不还钱,名声传出去不太好……” 这时,云容忽的抬了头,道:“阁主要是不放心,我去教训他一顿就是。” 卓荣气得都笑了:“教训他?让他挨了打,和满洛阳说我这个妹妹怎么□□赶他出门?我天机阁还要不要脸面了?” 云容一双锋利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她:“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卓荣一下子愣住了。 云容出剑无活口,她应该记得的。 卓荣叹息一声,伸手掩住了脸,对那弟子道:“拿五百两银票给他,让他花去吧。” 云容迟疑道:“阁主?” 卓荣的眼睛里闪着锐利的光,缓缓看向云容手里那把剑:“今天晚上你走一趟,把他活着带回来。” 说着,又对阁中弟子道:“把地牢清出来。” 云容站起身,皱眉道:“但……” 卓荣猛地回头,一双眼狠狠地盯住她:“永远不得再提起那句话!” 云容静静看着她,最后顺从地低下了头:“是。” 卓荣向二层走去,头脑里已经乱成一团,偏生这时候还有弟子在下面喊她:“阁主,等一下,阁主!” 卓荣猛地站住,回头问:“什么事?” 那弟子见她生气,有点怕她,只得道:“戚老先生找您,老先生走得慢,您且等一下……” 卓荣听说是阁中元老戚前辈寻她,连忙整理了面上的怒容,换上和煦的笑容,匆匆从楼上走下来,见戚老先生正被人扶着缓缓走来,忙迎了上去:“老先生有话吩咐我一声就好,您既然行动不便,何必亲自来找我……” 戚老先生原名戚成深,是卓荣父亲的旧部,如今年逾八十,可谓是从头到脚都老透了,一头白发,长须全白,从面上到身上无一不布满皱纹,此刻颤巍巍走来,手中拿着一卷书,在手里拍了拍,道:“这书,是哪儿来的?” 卓荣自知瞒不过他,只得实话实说:“我为平阳王做事,这是王妃赐我的。” 戚老先生哼了一声,道:“我不曾和你说过,不要和朝廷打交道?” 卓荣垂了头,顺从道:“老先生,外人不知阁中的状况,您难道还不知?我一介女子,如今若是不依附朝廷,阁里只怕就要垮了。” 戚老先生将那书拍在她手里:“你也是通医药的,自己闻闻!” 卓荣不明所以,低头嗅了嗅那书卷,只觉那卷中有一丝异味,却又不知道是什么。 戚老先生冷笑一声:“我虽然人老了,眼花了,耳朵也聋了,可偏生这鼻子还在!” 说着,又道:“拿水来!” 他走上前一步,将那书卷夺了回来,一伸手就撕下一页,看得卓荣直心疼。 戚老先生将那一页浸于热水之中,又从一个弟子头上直接拔了银簪下来,往那盆里一丢,冷笑:“你自己看看吧。” 卓荣走近一看,见银簪子上覆了一层极薄的黑痕,虽然淡,但是依旧能看见。 戚老先生将那一整卷书都丢进去,命人拿火在下面烤,不多时,那一根银簪被煮了片刻,彻底变成了黑色。 卓荣看着那簪子由银转黑,不由心惊。 戚老先生负了手,在阁中缓缓地走着:“你想的没错,当今皇上年幼,平阳王又掌兵十万,手握重权,对他效忠可比对皇帝效忠都管用,可是你别忘了,你虽然做的是谋士,到底也是个女人!” 戚老先生眯着眼睛打量她面容:“还是个又年轻又漂亮的女人!皇家那些乱七八糟的手段和心思,你不会不懂吧?” 卓荣垂头道:“是晚辈疏忽了,王妃那里,我会想办法安抚。” 戚老先生指着那盆毒水道:“淮南子是你最喜欢的书,平日里无事便拿来读一读,翻页是用津液润手,久而久之,你可知道自己的下场?” 卓荣道:“晚辈记住了。” 戚老先生叹息一声,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劝道:“荣儿啊,听伯父一句话,别和朝廷打交道!” 卓荣低垂着头,正要说什么,这时忽然有弟子跑进来,急急地说道:“阁主,不好了,大公子和咱们的人打上了!” 卓荣怒道:“我都给了他五百两银子,他还想怎么样!” 那弟子满头大汗道:“不成啊!大公子说了,他在赌庄欠了四百,楚馆那头牌姑娘初夜一百五十两,非要阁主再给五十两才肯走呢!” 卓荣咬牙道:“伯父,您也看见了,我如今这个阁主当的是什么样子。我不依附朝廷,难道要任由我家那个不成器的哥哥将阁中的藏书卖尽了去*?我要是杀了他,多少人要指责我最毒妇人心害死亲兄弟?我前面是深渊,后面是深海,跳下去哪个不是跳!”说罢,又对弟子道:“老先生年纪大了,站久了不方便,扶他回去吧。” 说着,又快步走到云容面前,将她的剑一把扔在桌子上:“去给他送那五十两银子,晚上他完事以后,连着那个头牌一并带回来!” 云容一怔:“现在的妓子都是有官籍的,这……” 卓荣冷笑:“官籍?一百五十两,买一打都够了!那青楼看着我天机阁的人好欺负么!那边的人要是不让带,你就直接当场杀了那妓子,我付钱就是!” 第9章 .17|更新王妃 天机阁底层书阁之中,因古籍忌讳光亮,四面的窗户都是紧闭着的,就连那几个透光的口也粘上了黑纸遮光,因而显得格外晦暗。 卓荣风尘仆仆地赶到洛阳,连个澡都没来得及洗,如今又出了这样的事情,只得匆忙换下身上的青衫,又换了一身更为朴素的长衫,即刻赶往平阳王府。 王府前,一架轿子停下,只见帘子里伸出一只修长的手,一个黑发清眸的女子走了下来,向着身边的黑衣杀手略一颔首,便跨步向王府走去。 管家将两位姑娘迎了进去,刚进府中,只听得一阵琴声,虚虚浮浮地传来。 卓荣一路过了牡丹花从,遥遥望见里屋里坐着一个美人,于半面屏风之后,隐约露出美人削肩来,那美人三千青丝散于肩上,衣摆迤逦开来,长摆铺在地上竟如一朵绽放的花。 这时,琴声停了,那女孩子回眸看向这里,笑道:“母亲!” 卓荣一惊,猛地转身,见不远处一个妇人正向自己走来。说是妇人,其实却更像是个稍微成熟的女子,青丝松松地绾在头上,身上一袭富贵紫衣,窄腰轻束,微笑行来。 卓荣听那少女唤她母亲,心想这边是平阳王妃了,连忙俯身行礼道:“草民见过王妃。” 王妃面上不施粉黛,一双柳叶眉微微弯了弯,清丽的眸子里绽出一个笑来:“早就听闻天机阁卓姑娘大名了,今日一见,真是清丽脱俗。”说着,又执起卓荣的手笑道:“好漂亮的一双手,读书人写过字的就是不一样,就连这手上都有墨香气呢。” 卓荣慌忙道:“草民不过是江湖草莽,王妃这话,草民当不起。” 平阳王妃松了手,冲着院子里的女孩子笑道:“你的琴练完了么?快练琴去,别在卓姑娘面前丢脸。” 那少女微微撅了撅粉嫩的唇,又跑到屏风后面去了。 王妃笑道:“卓姑娘是行家,听小女这琴弹得如何?” 卓荣忙道:“郡主的琴弹得自然是极好的。” 王妃微微一抿唇,清丽的眸子淡淡瞥了她一眼:“她琴弹得虽然流畅,独独少了三分韵味,卓姑娘少夸她了。” 说着,又看向云容,两个人的眸子对视片刻,王妃笑着转过了眸子道:“这就是那个立了功的姑娘?” 卓荣道:“正是。”她回头看了一眼云容,发现云容一手放于剑柄上,极紧张的样子。卓荣示意她将手放下,许久之后,云容方才僵硬着将手换了地方。 平阳王妃将两人请到里屋坐下,道:“如今卓姑娘人已经到了王府,也不必瞒着我了吧?” 卓荣道:“卓某愚钝,还请娘娘点拨。” 平阳王妃斜斜地倚在茶几上,道:“我家王爷平日里只在朝廷中任职,就算认识些江湖上的人,也没听说过他和什么人有过深仇大怨,怎的如今将天机阁的卓姑娘请了来,专门去杀个女人?” 说着,又对着下人一颔首,道:“还是个不会武功的女人,用得着费这么大的周折么?” 卓荣道:“属下不敢讲,只怕讲出来了,天机阁就无立足之地了。” 王妃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她,道:“不急,你慢慢说,天机阁的规矩我自然懂,你要多少钱,我自然全部都送到你阁里去。”说着,见仆人将一个盒子抬了进来,才道:“你说吧。” 卓荣看了那盒子的大小一眼,心里已经大抵明白了那里面是什么,仍是问了一句:“娘娘,这是……” 王妃淡淡看了那盒子一眼,道:“王爷说要挫骨扬灰,我给取回来了。十七岁的一个农村丫头,天机阁阁主这么值得你大费周章地去杀?” 卓荣这才道:“王妃有所不知,这岳无痕是武林中一个名叫岳千讳的商人之女,和飞花阁与赤焰宫的关系都很密切,这岳千讳当年发家之时曾经得罪于王爷,又隐迹于大漠多年,官府的人难以查到其行踪,所以才派我去寻。” 王妃手里端着茶碗,又道:“和飞花阁与赤焰宫有关系,什么关系?” 卓荣忙道:“是飞花阁的隔代弟子,又拜了赤焰宫令狐波为师,不过因着她体弱,并未传授武功。” 王妃听罢,这才笑了:“我就说卓姑娘是人中龙凤,那些官员平日里只知道喝酒应酬,哪儿能和姑娘比呢。”说着,又道:“姑娘再看看,可是这个人没错?” 卓荣自然认得那具尸体,忙认了:“就是这具,错不了的。” 王妃伸手掩了口,笑道:“劳烦卓姑娘走着一趟了,听你说了这许多,我心里也放心多了。” 说着,又对管家道:“送卓姑娘回天机阁吧,还有上次皇上赐的茶叶,也给卓姑娘带点去。” 卓荣行了礼,便退下去了。 平阳王妃缓缓饮着杯子里的茶,见卓荣走得远了,才冷声问道:“仵作怎么说?” 身后仆人道:“骨骼之间有磨损之处,手上有伤,多年劳作所致;胸口虽然有剑伤,但是刻意砍于肋骨之上,不像是高手所为,喉骨发黑,中毒所致,是个乡下丫头,绝非什么大门派的弟子。” 平阳王妃低声笑笑:“你说柳不死那么精明的人,怎么会给她作假呢?” 那人又道:“娘娘,柳不死自从离开洛阳就再没回来过,王爷传了好几次音信,人都不见了。” 王妃凝视着地上那具尸骨,轻笑道:“女人,又是个女人。”她说着,问身后人道:“你看卓荣美么?” 那人垂首道:“卓阁主温文尔雅,相貌算是清秀。” 王妃抿了一口茶,幽幽道:“是啊,胭脂俗粉我见得多了,这么飘逸出世地还是少见呢。”说着,抿唇笑道:“可惜了,活不长了。” 她将茶盏放下,看向身后的人道:“带那仵作去见王爷,把和我说的话,再对他说一遍。” ———————————————— 卓荣匆匆上了轿子,面容冷峻,厉声道:“我问你,岳无痕可是真的不会武功?” 云容站在轿子外面,跟着轿子快步走,道:“不仅会,而且十分厉害。” 卓荣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忙伸手扶住头,怒道:“可你当时向我保证,那就是岳无痕!你也说了,那段时间里,路途遥远,就算是骑最快的马赶去绝不可能再去寻一具相似的尸骨来!” 云容沉默半晌,只寂寂道:“属下有错。” 卓荣几乎是咆哮着冲她吼:“你有错?你现在和我说你有错还有什么用!你云容手下出剑就无活口,你倒是解释解释为什么偏偏你放了那个也好!今夜,你今夜就快马赶去赤魔山给我查清楚!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云容继续向前走,没回话。 卓荣吼道:“我让你今夜就去!” “走不得。”云容的性格极倔,此刻打定了主意,只淡淡道:“阁主留在洛阳已经不安全,如果出了意外,天机阁无人可用。” 卓荣气得头发昏,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坐在轿子里捂住头忍着痛。 岳无痕必须死,这是她唯一向朝廷示好的机会,一旦办砸了,天机阁将毁于一旦!卓荣远比任何人都清楚天机阁如今已经是一个怎样庞大而又危机四伏的空壳,父亲留下的旧部有一半不愿听命与她,阁中藏书的修缮需要大量金银供给,散布于各地的耳目需要忠心的人来看管,若是能多出一个人手来,她何至于身边连一个剑客都没有? 事情要是办砸了,她得罪了平阳王,朝廷里再难找到一个和平阳王同样有权势可依靠的人,她又该怎么办? 卓荣坐在颠簸的马车里,耳畔是洛阳喧嚣的人马之声,最后这些声音都渐渐远去,只剩下云容沉重而稳定的脚步声。卓荣忽的觉得心里一阵恐惧,只想找个话题出出声,于是低低地问云容道:“你那时那么紧张,你也看出来了?” 云容的声音单调地传了过来:“属下误以为见到了岳无痕。” “她不是像岳无痕啊。”卓荣苦笑一声,看向窗外:“应该说,她像那个早就死了的江湖第一美人柴月成。若是眉眼再细腻些,或许十余年前可以和柴月成争名号了呢。”她说着,喃喃道:“那张脸,岂止是像,简直是一模一样。” 这时,云容忽又开口:“阁主,还有一事。” 卓荣此刻已是万念俱灰,不再想任何有关的事情,只将头倚在轿子上,哑声问:“何事?” 云容犹豫了一下,才道:“平阳王妃的武功,远在我之上。” —————————— 清晨,赤魔山上,两个身穿青布衣衫的人顶着浓雾上山,因山路崎岖,走得缓慢。 这时,忽然听见不远处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两人忙隐藏了行踪向那处望去,只见得一个佝偻着背的老人站在一个巨大的坑前,正咯咯咯地笑着。 那老人虽然极为瘦弱且身体扭曲,竟然灵活地在坑前跳来跳去,干枯的左手高高兴兴地挠了挠右手,伸了伸脖子道:“嘿,这个玩意儿,小无痕爱吃!” 那两个人对视一眼,见那老者只有一只眼,登时认出这就是赤焰宫主令狐波,忙交换了信息。 一个人道:“你听见他方才说什么了么?” 另一人皱眉道:“雾大,又远,光听见他笑了,说什么听不到。” 那人又道:“我听闻赤焰宫主令狐波是个疯子,疯子嘴里无遮拦,你我若是说得巧妙,没准能从他嘴里套出话来。” 那人闻言色变道:“你疯了,传闻令狐波嗜血杀人无数,你想去骗他,当心被他夺了命去!” 另一个人迟疑片刻,道:“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去试试。”他说罢就从石头后面走了出来,同伴还没来得及劝阻,他已经走到令狐波面前了。 那人见了令狐波,装作不认识他的样子,先是看了看洞里掉进去的兔子,又看看令狐波,道:“老先生,您这么抓兔子是抓不到多少的,兔子机灵,掉进大陷阱的少。” 令狐波不高兴了,伸手挠了挠自己的手臂,怒道:“用你管!” 那人忙道:“老先生莫要生气,你若是想要抓了兔子走,我教你就是。”他见令狐波来了兴趣,又见令狐波喜怒无常,心里确定了他是个疯子,便大胆起来,一边教令狐波布置陷阱,一边道:“老先生,我在山下的时候,听说这山上有个红头发的女鬼,可是真的?” 令狐波平日里最疼自家的小无痕,如今听她被外人当做女鬼,登时发了怒,道:“什么女鬼!没有!没有!” 那人见令狐波生气,心里琢磨着自己说的话不对,得罪了他,于是又道:“那红头发的小美人可有不曾?” 两个人正说着,只听见咔嚓一声,不远处的一只兔子上了套了。令狐波足尖一跃就奔去看,身法之灵活,竟然将那人吓了一身汗出来。 那人警惕着走上前去,见令狐波竟抓着那兔耳朵和兔子玩起来,笑道:“噫,无痕定然喜欢你,走,跟我回宫去!” 那人听得了这句话,心中大喜,赶忙对着令狐波作了一揖道:“在下还有事,先行离去了。” 他见令狐波也不理他,忙快步走向石头,对同伴道:“阁主猜的没错,那岳无痕果真还活着。” 同伴犹疑道:“一个疯子的话,能信么?” 那人回头看了一眼正和兔子玩的令狐波,低声道:“宁肯错杀,莫要错过,我们赶紧下山去给阁主传信。” 令狐波捉了兔子,心想自家小无痕定然是有好吃的了,然而他和那兔子玩了一会儿,又觉得这兔子肉少且不好吃,若是带回赤焰宫去,媳妇定然只给无痕吃,一口都轮不到自己的。 他这么想着,忽得看见方才那人携了同伴匆匆向山下走去,不由得愉悦地咧嘴一笑。 回宫喂无痕之前,自己也要先吃饱了才是。 第9章 .18|加更六千 这几日,令狐波着实是过了好几天的好日子。 岳无痕早晨起来,就见着自家师父高高兴兴从屋里出来,蹦跶到后院伸手摸一把白虎的脑袋,又跳到岳无痕面前来塞给她一个飞花阁那儿偷来的桃子,整个人从早到晚都处在一种亢奋状态中。 令狐波最近吃得饱,所以日日都开心,然而唯独担心的是自家的宝贝小徒弟。 小徒儿见了师父师娘,依旧笑呵呵行礼,然而若是他在窗户底下偷眼看,时常看见无痕自己站在墙根那儿发呆,就着那么盯着墙角站,一站就能站一日。 无痕自小就长得漂亮,因而发呆的时候也格外秀气,令狐波看着觉得养眼,可不知为什么,就看见那孩子往那里站着不动,令狐波心里一阵细微的刺痛。 今日无痕没站着,她师娘嫌她站久了对伤口不好,便给她寻了椅子坐下。那孩子因着胸口的伤越发消瘦起来,坐在后院的一棵大榕树下,身子斜在椅子上,消瘦的肩膀轻轻靠着粗糙的树干,疏朗秀美的眉目间,不知为何有一种颓废的神情,这模样看得令狐波心疼。 令狐波站在边儿上看了许久,去问关梦之道:“夫人,无痕怎么恹恹的,是不是昨天的伤药没换好?” 关梦之倒不在意,抬眼瞅了一眼道:“谁家养伤不是这样的?” 令狐波被夫人一句话给堵了回来,又道:“可是无痕都几日不笑了……” 关梦之复又白他一眼:“你给人拿剑戳了个对穿,还能整天没心没肺傻乐么?” 令狐波傻了。 他还真能。 令狐波挠了挠头,发觉自己既想不通夫人的逻辑,又想不通无痕的心思,左右想来想去也是想不通,便又乐呵呵下山打猎去了。 他这几日瞒着夫人和宫中弟子,每日在山下偷偷吃饱,因而每天早晨巴不得就要下山去狩猎。 令狐波出了宫门就将早晨的事情忘得干净,一路欢欢喜喜行到山下,从大石头后面摸出一个包裹来,遂换了一身破烂衣服在大石头上坐着,头上带了顶大草帽,身上披着绿蓑衣,遮住了大半张脸和大半个身子,坐着路口守株待兔。 果然,不多时见了有几个从山下结伴行来,那几人见他坐在路边,似是有所戒备的样子,然而又见他衣衫破烂,又有所放心——毕竟谁能想到,藏有天下珍宝的令狐波会一身褴褛坐在石头上吹秋风? 几个人似是商议了片刻,有人上前来,向着令狐波鞠了一躬,问道:“老伯,这赤魔山上前几日可曾有来过人?都是和我们一般的书生打扮,不知道老伯看见了不曾?” 令狐波抬起脸来,草帽之下露出骇人的独眼来,忽的咧开干瘪的嘴一笑,手里的弯刀只绕了一圈,便在那人毫无防备之时收割了他的人头。 血肉分离之时鲜血喷溅,那头颅犹自保持着骇然的神色,从那人颈子上缓缓滑了下来。 余下的几人见血大惊,纷纷拔剑应对,然而片刻之后,头颅落下,身体依旧保持着拔剑的姿势。 收了人头之后,令狐波才笑吟吟地回话道:“有的呀,有的呀。” 与此同时,桃花镇里,有人站在天香酒楼上数着沙漏。 时辰到了,未见飞鸽。 那人坐回案前,在纸上匆匆写下“桃花镇有变,同来者尽失踪,阁主千万小心”。 信塞入筒中,那飞鸽便展翅飞往洛阳。 —————————— 深秋,微凉的风从满山红叶中穿行而过,在一路婆娑之后,钻入岳无痕怀中。 那个伤口已经结痂,那个空洞里又生长了新肉,破碎的血肉重新粘合,然而岳无痕下意识伸出手去摸胸口的位置,总觉得依旧未曾愈合。 那一剑最终是偏了的,云容的剑没能刺进她心脏,然而似乎又掏走了一些什么,这里总觉得是空着的。 那一块伤口明明是愈合了的,然而却总觉得是空置的,一种迟钝的痛极缓慢地从伤口传来,仿佛是钝刀子磨着烂掉的血肉,疼,又疼得不利索。 这时,关梦之搬了藤椅来,陪她一同坐在树下,柔声道:“伤口还没好,别老碰那地方。” 岳无痕反而伸手触了触那地方。她开口时才发现自己声音已经哑了,只得哑声道:“师娘,我总是心口疼,你帮我看看那肉是不是烂了?” 关梦之道:“怎么会疼,我在伤药里加了少许麻痹的药物,你应当是没感觉了的。” 岳无痕也觉得奇怪,总觉得那痛感迟钝地传来,却又不像是伤口的所在,仿佛是极近的一个地方,只要牵动了一些细碎的回忆,就会疼得厉害。 岳无痕将头靠在树干上,想着当年在这树下的情景。 那日她纵马下山,带着总是从银库里偷钱使的师兄去山下置办过年的食物,走到一半,见桃花镇里一群人围着一个姑娘在打,早知道要遇见的那人是云容,当年还不如纵马奔过,不回头也就没有那么多牵扯。 当时一众武当派的人使剑,唯独中间那黑衣服的姑娘使刀,刀光剑影两相厮杀,引得路人远远站着伸长了脖子看。 那群人道:“这杀手好厉害的刀法,五师叔死前明明重创了她,竟然到现在都不肯投降。” 又有人叫道:“姑娘,你且说你是收了谁的银子,我们名门正派不想为难一个弱女子,今日不想要你的性命,你说了那人的门派,我们立刻就走!” 又有人冷笑道:“三哥,你是疯了不成,她是弱女子?这杀手伤了我们多少人,怎么可能放她走?今天不留下她性命,谁也别想回去!” 岳无痕那日恰巧白马路过桃花镇,她许久不曾下山了,只觉得山底下无论是谁都好看,便竹马而立,遥遥看着那姑娘笑道:“师兄,你看那姑娘如何?” 吕子英说:“挺瘦。” 云容的身子瘦削而狭长,兼之身穿一身单薄而又紧裹的黑衣,身形敏捷,远看就像一个瘦瘦的黑影。 岳无痕回头看他,笑道:“怎么,不好看?” 吕子英皱眉道:“瘦了吧唧的还一脸血,哪儿能跟花仙鹿姑娘比。” 岳无痕故意笑道:“这么多男人欺负一个女孩子,忒不像话了,你是男子汉大丈夫,你救她去呗?” 吕子英正啃着一个从飞花阁溪畔顺来的蔫桃子,啃了半晌嫌弃难吃,便随手一丢,正砸在那个武当派的头顶上,他砸完以后转身就跑,大声道:“老头子,我师妹要和你比划比划呢!” 岳无痕被他丢了个包袱在头上,看着正转身逼视自己的一圈武当人马,想着师娘说的不许惹事的警告,半晌,才无奈笑道:“几位前辈,我无意冒犯,只是那姑娘我瞧上了,怎么样,咱们打一架,谁赢了谁带走呗?” 云容虽然常年穿黑衣,然而身上的伤口密密麻麻,袖子上的伤口翻出血肉来,正是极为凄惨的模样。 她腿上中了一剑,如今已经站不稳了,饶是半跪在地上,眼神依旧是刀锋一般的锐利和阴鸷。 岳无痕一身红衣坐于白马之上,微微垂了眸子俯视她,忽的觉得那锐利而又阴鸷的眼里带着一丝惹人怜爱的味道,便翻身下马,扫平了几个追杀者,将云容往马背上一丢,笑道:“美人,如今本大王要抢了你回去做压寨夫人了。” 云容那双冷漠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茫然的神色,愣了半晌之后,眼睛一翻昏了过去。 岳无痕:“……哎,你别昏啊,你这是强买强卖让我带你回去……” 没办法,人都昏了,只能带回家给师娘瞧瞧了。 岳无痕一将她带回去,还没开门就听见师娘在屋里骂她:“让你去买年货,年货呢!” 岳无痕半晌无措,只得把担子全推给云容:“师娘你看,她这么高的个子,这么多肉,足够师父过年吃了!这也是年货不是……” 她原本想着的是趁着云容昏迷说两句话搪塞师娘,却万万没想到的是,她说这话的时候云容醒了,竟然醒了,她那一双狭长的眼睛带着困意,小眼神里还夹杂着点被人遗弃的难受,看得岳无痕一下子就心软了,最后只得挨了师娘一顿骂,硬是把她给留下了。 关梦之既然号称鬼手医生,很快就给云容缝合了伤口,加上那家伙生命力简直强悍地堪比野兽,竟然就这么奇迹般地活下来了。 关梦之擦了手以后走出屋子,对站在门外的岳无痕道:“你看看人家,身上那么多伤都能活到现在,你拉个肚子还要死要活的,真给你师娘丢脸。” 岳无痕:“我就拉了一次肚子……” 关梦之瞪她道:“她可受了不止一次致命伤!” 岳无痕说不过她,只得哭丧着脸道:“是,徒弟记住了……” 关梦之走了以后,岳无痕推门进屋,愁眉苦脸地对云容道:“我听师娘说,你缝合伤口的时候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云容微微偏头:“?” 岳无痕道:“劳烦大人下次腹痛的时候皱一下眉头,给在下点面子。” 云容:“……” 数日后。 云容坐在床上,身上穿着稍有点宽大的雪白里衣,显得身子越发消瘦。 岳无痕端了药碗进来,站在门口笑盈盈看着她,直看得云容不自在了才走进来笑道:“你叫什么?” 云容被她看得有点不好意思,难得地别了脸,低声道:“云容。” 岳无痕故意大声道:“什么容?” 云容有些恼了,阴测测地道:“云容!” 岳无痕伸手拿了勺子搅了搅碗里的药,又故意道:“云什么?” 云容被她气到,这下是彻底不说话了,就那么坐在床上垂着头,拿出木头的那一套来对付岳无痕。 岳无痕最怕她这一套,因着她只要不说话,岳无痕就尴尬地很,而她这人最怕尴尬,只得哄她道:“罢罢罢,你叫云容,好了,别生气了,喝药吧?” 云容伸手来接,却被岳无痕一把躲过去。岳无痕笑嘻嘻道:“张嘴来,我喂你。” 云容皱眉:“不必。” 岳无痕哈哈哈大笑,揉着她胳膊撒娇道:“张嘴嘛!” 这时候,门外传来关梦之一声吼:“要喝就喝,不喝拉倒,院子里柴还没劈呢,再搁那儿打情骂俏我就扒了你的皮!” 岳无痕吓得一哆嗦,赶紧伸手拉过云容下巴将她嘴一掰,然后将一碗苦药跟倒泔水一般,尽数倒进去,倒完了以后也不管云容是不是被呛到了,赶紧丢了碗蹦起来去干活。 有一日下着大雪,岳无痕在雪地里劈柴,忽的听见身后响起一阵劈柴声,扭头一看,见云容竟然下地来给她干活了。 岳无痕看着她拿着那把刀劈柴,郁闷道:“你喜欢劈柴?” 云容头也不抬,木着脸道:“帮你做而已。” 岳无痕看了看自己手里唯一的那把斧子,半晌,试探着伸过去,道:“你要是想劈就全劈了呗?” 云容回头看了一眼,接过那斧子,头也不抬道:“嗯。” 岳无痕大喜,当日就骑着白虎撒欢着玩儿去了,一路跑下山,躲在飞花阁的窗户底下叫鹿如微,两个人打了一整日的雪仗。 等岳无痕玩够了,天色早已经昏冥了,她在及膝深的雪里蹦蹦跳跳上了山,走到赤焰宫门口,却听得一阵又一阵地劈柴声,心里觉得纳闷,便推开门到后院去看,只见银白月光下,下着小雪的院子里站着一个黑色的纤瘦影子,身上沾满了雪,依旧一下一下地在劈柴。 而就在云容的身边,已经堆起了高高的一座柴火堆成的小山。 她竟然把能找到的柴火都劈了。 关梦之抱着手臂在旁边看着,对岳无痕道:“你捡回来这姑娘伤刚好,你就让她在大雪里劈一整日的柴?你师兄都比你像点人样。” 岳无痕慌了神,赶紧跑过去夺了云容手里的斧子,气急了道:“谁让你劈一整天了?” 她这才发现云容的一双手冻得通红,旧伤刚愈的身子单薄地很。云容这几日一直在炭火屋子里养病,因而身上这身衣服还是刚来时那一身薄衣,连夹棉的保暖衣都没有,看得岳无痕直心疼。 云容却是一脸无所谓的样子,道:“今日干完了,你以后就不用干了。” 说罢,又将那斧子拿过来,劈了最后一截柴。 岳无痕简直不知道拿她怎么半才好。 云容整日里不说话,你给她什么,她就拿着,若是不必要的东西,就放在床头堆着。岳无痕过年的时候给她添了一双新鞋,她就放在床头一放就是半年。 岳无痕和她说话,她大多也不应,若是吕子英来叫岳无痕做什么事情,她就默不作声地去全做了,等岳无痕回来,她也不邀功,只静静地做事情。 云容就那么在赤焰宫住下了,也没人留她,不知不觉的,她就成了这宫里的一份子。 又是不知不觉地,岳无痕习惯了她在身边呆着,有时候半夜噩梦醒了,对着窗户遥遥喊一声云容,她便起身披了衣服走过来,也不说话,就在炭火盆前坐着,岳无痕若是睡着了,她再回去。 转眼一世,如今深秋叶落,岳无痕静静看着头上飘下来的叶子,心想,这辈子没有云容,好寂寞啊。 关梦之不知什么时候来了又去,此刻又端了药碗回来,对岳无痕道:“想什么呢,喝药了。” 岳无痕麻木地接过药碗,一饮而尽,想起她当初灌云容的时候,那张素日里紧紧绷着的一张脸,仿佛破碎了一般扭曲着,瞪大了一双带了点泪花的眼睛傻眼看着她。 岳无痕将药碗递还给关梦之,低声道:“师娘,我总觉得这地方被人剜了什么去,时常觉得风一吹过来,就会从那个洞里吹过去。” 关梦之笑了:“你这傻孩子,说什么呢。师娘给你那件外衫,你安心养伤就是。” 岳无痕将头靠在树干上,回想着,当年云容好像也给她披过衣裳来着。 大约是个冬天吧。 她和云容有关的记忆多是在冬天。好像那家伙时常冷着一张脸,搞得四季都像冬天似的冰冷又僵硬。 也是在这树底下,岳无痕低头看书,有人在她肩上披了件衣服。身后的脚步声沉稳而又单调,呼吸声平稳而又宁静,她不用回头看便知道是云容。 岳无痕拢了拢衣服,翻了一页书,笑道:“好容容,你拿错了,这衣裳是我师娘的。” 云容面无表情地把衣服从她身上哗啦一下扒下来,往胳膊上一搭,转身就走。 岳无痕:“……” 其实那衣服就是她的,她只是想逗逗云容而已。然而岳无痕将的笑话,云容大多听不懂,就算是听懂了,也懒得笑。 因而岳无痕时常想,云容这般不解风情,比起师姐的美目流盼、巧笑倩兮,实在是太无趣了。 云容走了两步,将那衣服抖开一看,复又阴着脸瞅瞅岳无痕,又倒转回来,将衣服往她身上一裹:“就是你的。” 岳无痕嘿嘿笑道:“唉,我不穿我的,我的不保暖,我要你的。” 云容锋利的眸子微微睁大,诧异地看着岳无痕。 她和岳无痕对视半晌,又沉默着将身上的外袍脱下来,然后不由分说地又将岳无痕身上披着的衣服一扒,披在身上,然后将自己的衣服往她怀里一丢:“给你。” 岳无痕:“……” 丢过来的衣服上带着她的温度和她的气息,暖烘烘的,十分舒服。 岳无痕说:“小容容,你这样就不好玩了,以后记得笑一笑。” 云容没动。 岳无痕板起脸来道:“我是你少宫主,这是命令,我要你笑一个。” 云容依旧没动。 岳无痕觉得没劲了,哄她道:“笑一个嘛,笑一个我就带你去打雪仗。” 云容一贯冷漠的脸上有些微松动,似是有些惊喜,然而片刻之后又恢复原样,依旧绷紧了一张脸,冷冰冰道:“少宫主不是要和鹿姑娘去打雪仗么?” 岳无痕觉得她那样子实在无趣,索性不理她了,将后背往椅子上一靠,继续看书。 过了一会儿,寒风吹动书页,翻了一页过去。 岳无痕自言自语道:“云容,还在么?” 云容在她身后单调而干涩地回答:“在。” 岳无痕手里捧着书,一边看着,一边心不在焉地随口道:“我要是个男的就好了,我想娶鹿师姐。” 云容没回话。 岳无痕以为她走了,就问:“云容?你还在么?” 身后还是那单调而干涩的声音:“在。” 岳无痕有点自豪地笑道:“你觉得我师姐如何?是不是从来没见过比她漂亮的人?” 她这一声问,久久没得到回答。 外面的风雪似乎大了一点,将书页吹得哗哗作响。岳无痕满耳都是寂寞的风声,等了许久,也没听见那木头说话,她回头看时,身后只有一片茫然的白色,那家伙早就离去了。 连雪上的脚印都留的不深,风一吹,更是被碎琼乱玉尽数覆盖了去。 岳无痕看着空空荡荡的身后,心里一阵空—— 就好像云容从未来过一般。 然而身上披着的衣服,还带着她的温热,她的芬芳,在冰冷的风雪里,弥漫出一种挠人心肺的气息来。 岳无痕仰首,看向远处一树芬芳。 原来是梅花开了。 大约是云容恰巧从梅花树下来,带了丝缕幽香。 如今还没到飞花阁下桃花盛放的季节。 两树花,两个人,可惜人不似花,不能像花期那般守时地盛放,人常常算不准相守的日子。 她忘了问,云容当初为什么留下。 可惜,又是满目风雪。 第31章 火烧天机阁 清平十二年十月初七,入夜前的洛阳一片静谧,灯火次第燃起,静静照着洛阳城。 趁着月色,一行人来到天机阁前站定。 月华如练,分外澄明。 卓荣彼时正坐在天机阁藏书室里读书,明亮的烛火下,安静地几乎能听见她自己均匀的呼吸声,忽的,楼梯之上响起一阵脚步,有弟子猛地推门闯进来,慌张道:“阁主,王爷来了!” 平阳王此行连个帖子都没递,来得过于突然,卓荣身上衣着极为随便,正欲让弟子拖着人自己去换一身衣服,却听得楼梯上一阵脚步声,紧接着就是一声笑:“来的不巧,没有打扰到卓姑娘吧?” 卓荣慌忙迎出去,在门前跪下:“草民拜见王爷。” 平阳王大步踏进来,笑着扶起卓荣,顺势在藏书室中负手转了一圈,笑道:“卓姑娘好学识,二十出头就将这些书都读遍了,只怕这洛阳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卓荣看看那来报信的弟子,见他也是茫然的神色,只得垂了手恭顺地说道:“草民不过就是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书呆子而已,王爷过奖了。” 平阳王顺手抽了一卷书在手里把玩,笑道:“天机阁十七层楼,光走到楼上就要考验多少读书人的毅力,这十七层楼里全部是天下难求的珍本,卓阁主却把这些都能读完,本王怎么能不佩服呢。” 他说着,在卓荣方才坐过的地方坐了下来,笑道:“天机阁号称无所不知,卓阁主可知道我为什么要杀岳无痕?” 卓荣每听人提起这个话题都不免心惊,她自然知道平阳王当年追求柴月成而不得,后因柴月成嫁与岳千讳,自觉身为亲王丢了颜面,这十余年来派人在大漠和中原追杀这对夫妻已久,然而王室里的秘闻,这些卓荣就算是全都知道,也不敢当着王爷从面说出来。 卓荣顿了一下,只得避重就轻道:“一因着西人行商,盗取我汉人财宝换得高价;二因赤焰宫中囤积了大量财宝,这些钱财若是用于谋反,对我朝不利。 平阳王笑道:“这不是挺清楚的么,怎么做起事来就糊涂了呢?” 卓荣道:“草民不敢。” 平阳王道:“我听闻这岳无痕逃到中原之后,既有个做飞花阁阁主的姑母还是什么姨母,又拜了什么令狐波做师父,怎的不会武功?” 卓荣坦然道:“王爷是听谁说的岳无痕不会武功?” 平阳王看了一眼身边的人,这才道:“本王原本已经将那尸首扔出去挫骨扬灰了,王妃谨慎,又请仵作查了一遍,有什么问题吗?” 卓荣走上前来,向平阳王行了一礼,道:“王爷,我当日追杀到岳无痕尸首的时候,柳不死柳先生也在,他可以为我作证那尸首确实是岳无痕不假,然而岳无痕既然是赤焰宫弟子,怎么可能不会武功,王爷误会了。” 平阳王的眼微微眯起:“哦?你是说我的仵作不比柳不死?还是说我这个人不比你卓阁主聪明?” 卓荣道:“草民并非此意,只是草民想问问,当日我带给王爷的尸体,是否就是王妃所寻回来的尸体,这尸身经着别人的手转了一圈回来,是不是还能信。” 她于今日入夜前就已经收到了手下人飞鸽传书,知道人是杀错了的,然而如今再去补救早就来不及了,平阳王一旦确信岳无痕尚且活着,她欺骗王室的罪名就坐实了。 卓荣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就这么被朝廷抛弃,如今云容又不在阁中,她必须赌一赌。 平阳王的声音冷下去,逼视她的神色里多了一层复杂:“你是想说,本王自己的王妃在骗我?” 卓荣低眉道:“草民不敢,草民只是说事实而已。或许是王妃听到了什么消息也未可知。” 平阳王沉默了。 卓荣在这寂静之中心惊胆战,只觉得额角一滴汗缓缓流下,在脸上一路爬过,极痒极痒。她如今已经走投无路,王妃手里铁证如山,她若是不能成功离间夫妻二人,只怕今日就要丧命于此。 平阳王沉默地笑了,眼睛盯着卓荣看了许久,伸手将她扶了起来,道:“我还真是小瞧了卓阁主,片刻之间就能有如此反应,让你只当个天机阁的管书人可真是屈才了。” 他说着,忽的收了笑,厉声道:“谁借你的胆子,敢离间本王和王妃!” 他冷笑一声,将一封信一把丢进卓荣怀里,嗤笑道:“可惜你千算万算,却没算准你自己天机阁里出了叛徒吧!桃花镇里的事情,如今你手中的消息,怕是还没本王手里的齐全吧?” 卓荣慌忙打开一看,见正是自家父亲在东海边上的旧部所写,这里面清清楚楚写着在赤魔山上见到岳无痕仍活着,又有离桃花镇百里之外的村里无端消失了一命十七岁的农家女孩,身材体量和岳无痕极为相似,而这些卓荣全部都不知道。 她只知天机阁的耳目首领之中多有人不服她是个女辈,却万万没想到这些人已经恨她恨到了要将她置于死地的地步。 证据在前,卓荣心知最后一丝挣扎也是徒劳,只得颓然跪下:“草民有罪,听凭王爷处理。” 平阳王大步走向阁外,道:“将卓荣押至地牢,至于天机阁么……”他忽的回头看了卓荣一眼,方才对手下人道:“你们处理。” —————————— 彩袖楼,笙歌夜舞之时,有个锦衣公子搂着姑娘上了楼。 不知为何,楼上为他准备好的房间里却没开灯,只开着一扇窗户,窗外秋风清凉,一轮明月高高地挂着,将月光从窗户里透进来,打在地上,形成一片光晕。 天机阁的长公子喝得醉醺醺地,一手搂着美人的香肩上了楼,在黑黢黢的楼上一个没站稳,扑通一声就跌进了屋子。 那花魁也被人灌了不少酒,此刻也是站不稳,见他摔了,娇笑一声:“公子慢些。” 卓兴跌进一个又冷又硬的怀抱。 他也没看清眼前的人,被人扶了一下也不在意,正想要站起来的时候却被那人一把箍住手腕。 忽然,只听见身后砰!的一声,那屋子里的唯一的门猛地轰然合上。卓兴脑子清醒了一点,听见那紧紧抓着自己手腕的人冷声道:“卓公子,天机阁阁主有请。” 卓兴醉醺醺地伸手去推她:“去去去,让我那个好妹妹等上一等,等我——” 对面站着的那个人着实是懒得听他尽数讲完,一个手刀劈下去直接了事。 云容放倒了卓兴,又看向那犹自不清醒的花魁,连话也懒得和她多说,直接放倒了了事。 她从身上掏出绳子来将两人捆成一团,扛着两个人从窗户翻了出去,等来卓荣派来的轿子,将两人直接扔进去,吩咐轿夫起轿,带回天机阁。 夜凉如水,秋月悬于空中,照得洛阳一片安详。 不多时,云容走近了天机阁,却见远远近近的人都向那里聚集而去,原本寂静的夜里一片喧嚣,不由拦了人问道:“天机阁出了什么事?” 那人道:“还不知道呢,就听说卓阁主被官府抓去了,好像要灭门抄家呢!” 云容一惊,连忙问道:“是什么罪名?” 那人道:“我怎么知道,有人说是欺君犯上,有人说是得罪权贵,你去看一眼不就知道了!” 云容连忙带了轿夫向天机阁跑去,然而人实在是太多了,还没等她挤到阁前,忽的见眼前一片耀眼的白光,腾腾热浪从人群之中翻涌充斥而来! 秋月之下,清风之中,面前整整十七层的天机阁竟燃起大火,火势被秋风一吹,更加剧烈地卷裹着高阁,那火舌迅速上爬,滚滚黑烟很快就席卷了整整十七层! 云容被那震撼的场面惊呆了,耳畔喧嚣声中,卷入各种各样的议论声,然而一切都变得飘飘渺渺而不真切。 有人道:“天机阁中藏书有百年历史,就这么烧了,可惜,可惜!” 也有人道:“那老阁主死后,由一个女人当家管事,女人能有什么本事,这还不是把家业败光了!” “那个卓姑娘不是号称无所不知么?怎么未曾算到今日自己被抄家烧书?” 云容回过神的时候,见那抬轿子的轿夫早已经不见了,拉住人一问,天机阁弟子尽被问斩,想必那人也是逃命去了。云容见人群中有人正搜寻天机阁残存弟子,心知此刻碰不得硬,便将头上的发带取下,披发而行,与火光之中隐入暗影。 百年家业,转瞬成空。 清平十二年十月初七,平阳王火烧天机阁,阁主卓荣下狱,阁中弟子尽数被问斩,天机阁百年藏书付之一炬。 清平十二年十月初九,平阳王向皇上请缨,率军东征,领命清剿赤魔山。 浩浩荡荡的大军临海各县调出、集结,赶往赤魔山。 第32章 锒铛入狱 王府里整日都是又闲又静的,昨日王爷率军出征,今日王妃心情好,坐在女儿旁边听着孩子弹琴,时不时修理着自己的指甲,悠然问道:“王爷说了如何处置她?” 小郡主听见母亲说话停了,弹琴的手一下,抬头看了过来。 王妃看她一眼,道:“接着弹,没问你。” 小郡主只得继续低头弹琴。她练琴的时候最怕母亲在旁听着,只往那么一坐,她就心里怕起来,总是担心自己弹错了音被母亲责备,然而越是怕却越是错,此刻被打断了一下,弹得越发糟糕了。 王妃身后的人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道:“王爷说了,等取了那岳无痕的首级,再来一并斩卓荣。” 王妃闻言,轻笑一声。她一笑,小郡主就是一个紧张,手下一个错音流出来,她慌张看了母亲一眼,见母亲并没有责备,只得硬着头皮弹下去。 王妃道:“男人说的话最是没准的,说什么回来再斩,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动心了呢。你去找个可靠的人,今天晚上就把事情办了。” 那人迟疑道:“这……卓阁主就这么死了,王爷问起来怎么办?” 王妃悠然道:“她可是堂堂卓阁主,这么厉害的人,自己若是想死,会连一杯毒酒都搞不到么?” 那人恍然大悟道:“是,奴才这就去办,就让咱们的人穿了天机阁弟子的服饰进大牢去,到时候出了事情,全都推在天机阁的头上。” ———— 入夜,天色昏冥,房顶之上,一个黑色的影子敏捷地从瓦片之上走几步蹲下,轻轻揭开一片瓦。 云容立于屋顶之上,竟见到一个身穿天机阁蓝色布衫的人站在桌前,心下怀疑了一下,凝神看时却又不认得人,只听见下面的人说道:“这酒送到大牢中,务必看着卓阁主喝下。” 那穿蓝衣的人道:“怎么还给死刑犯送酒喝?” 那管事模样的人说:“卓阁主不日就要抄斩了,王妃念着她是个有学识的好姑娘,怎的也该送一壶断头酒去,她到底是天机阁的阁主,总不能死得过于寒碜了。” 那人笑道:“知道了,王妃娘娘心善,想要找人陪那姑娘喝酒解闷呢。” 管事道:“这酒是给卓阁主的,你一个下人,哪里喝得起,何况喝了别人的断头酒,你不怕沾染晦气!” 那人忙道:“小的记住了,这酒是决计不敢和卓姑娘抢的。” 管事半不耐烦挥挥手:“快去快回!记得把酒壶带回来,遗失了你赔不起!” 那人忙应了两声,匆匆向外面去了。 云容在屋顶上听的真切,见那人是往卓荣所在去的,急忙趁着夜色跟上,一路尾随,竟到了大牢门口。四下里黑漆漆地一片,正是云容动手的好时机,她一闪身到了那人身后,劈手打昏了人拖入墙角,换上了衣服,拿起酒壶走到了门前。 云容原以为这大牢中会有层层看守,却不知王妃既然要秘密杀人,自然是看守越少越好,门前只一个守卫,见她拿了酒壶来,盘问两句,竟放行了。 云容一路行进去,大牢里极为空旷,很快便寻到了卓荣所在,看守替她开了门,她便闪身进去。 卓荣正闭目坐在墙角草垫上,见有人来了也不睁眼,只冷笑一声,不动。 云容蹲下身来,道:“王妃送酒给卓阁主的,阁主赏脸看小的一眼。” 卓荣冷笑一声睁开眼睛,却见云容身穿天机阁弟子服饰站在眼前,不由吃了一惊,见她将手指立于唇畔示意噤声,只得压低了声音逼问:“你怎么来了!” 云容从怀中掏出两个小药瓶来,将瓶子里液体混合倒在铁链上,很快就见那铁链被严重腐蚀。云容在昏暗光线里垂着头,丝毫不在意卓荣的逼问,只静静道:“今夜月圆,人少,我带你出去。” 液体很快就用尽了,那铁链还剩下一截未断,云容伸手拿起来看了看,低声道:“你大声讲两句话。” 卓荣险些没被她这自说自话的态度给气昏过去,压低了音道:“你现在就走!王府大牢是什么地方,你没必要为了救我把命搭上!” 云容在地上轻轻磕了磕那链子:“你大声讲两句话。” 卓荣正要赶她走,忽见她两手抓住那链子,料到了她要做什么,想这家伙也不听自己的话,只得扬声道:“我替王爷做了多年的事,如今仅因着一个失误就把我下了大牢了,也未免太过分了吧!” 云容手上施力,那残存的铁链被她咔嚓一声掰断,发出锈铁的一声脆响。 卓荣咬牙道:“你这药又是哪儿来的!我跟你说过吧,这偌大的洛阳里没一个人可以信!你当心救我不成反被围捕!” 云容只蹲在地上查看链子,确定所有镣铐都断了以后,将铁链丢开,才回答道:“找戚老要的。” 说罢,看了看外面的形势,一手拉卓荣起来道:“走,带你杀出去。” 卓荣正要一把甩开她的手,忽的听见外面脚步声又响起,两人对视一眼,俱是一惊,还是卓荣率先反应了过来,率先坐下。她手上镣铐已断,怕被人发现,连忙往暗处缩了一点。 这时,牢狱的门又被打开,只见一个青年男子跌了两步扑进来,声音里带着哭腔:“好端端的,你怎么就进了大牢了?” 来人一身沾了酒气的华服,头上束发的玉簪似是刚被拿下贿赂了看守,此刻头发披散着,一张青白的脸隐在晦暗烛火里,显得极为狼狈。 卓荣见他来了,虽然心里抵触不想认他,然而这危难时刻只他一人来看自己,也只得叹息一声:“大哥。” 来人正是卓荣那个不成器的哥哥卓兴,此刻从胭脂香粉与醉酒欢欲中清醒过来,整个人虽然衣着富贵,却是邋遢得不成样子,只走上前来看着自己妹妹坐在草垫子上,眼睛里不争气地一直掉眼泪。 卓荣自小就看不惯哥哥动不动就要哭的毛病,嫌他做事太过懦弱无能,然而如今在牢狱之中相见,竟觉得这眼泪颇为难得,想起自己之前想要将他软禁,心里竟一时五味陈杂不是滋味。 卓兴走过来,看向云容,道:“你又是来做什么的?” 云容那日在黑暗中将他打昏,原本还担心被他一个不慎认出来,如今见这家伙着实糊涂,才凉声道:“王妃差我来给卓阁主送断头酒。” 卓兴有话想对妹妹说,然而见云容在旁边颇为碍事,便道:“酒已经送到了,你怎么还不走?” 云容皱眉,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她好不容易寻到这机会进来了,若是此刻出去,怕是再进来就难了,只得推辞道:“王妃娘娘说,这酒要看着卓阁主喝完,阁主既然现在没心思喝酒,不如我在旁边等一会儿……” 她刚说了一半,忽见卓兴抢上前来一步一把夺过那壶酒,仰头尽数灌下,冷笑道:“你现在可以走了?” 云容迟疑,看向卓荣,卓荣只得说:“这人是我旧部,你有话当着她的面说也无妨。” 卓兴犹疑了一下:“当真?” 卓荣点头:“你说就是。” 卓兴狐疑地看了看云容,只得颓废道:“我最是没用惯了的,自小就什么事情都干不成,总是给父亲和你丢脸。其实当年你□□那事我并不恨你的……毕竟我这种人,就算天机阁在我手里也是要垮,相反你这么一个女儿家,竟把这千疮百孔的天机阁给撑起来了,我心里……总是觉得亏欠了你的。” 卓荣听他这话只觉得难受,只得道:“亲兄妹之间,说这些做什么。” 卓兴似是有些激动,上前一步道:“我虽然是个没用的哥哥,但是父亲好歹还留下些势力,你在牢里千万不要灰心……”他说着看了云容一眼,心里到底还是防着她,便低声道:“我拼死也不会让你就这么死在牢里的。” 卓荣恨这个哥哥久了,今日猛地听见他说这些,竟然一时怔住说不出话来,昏暗光线之中见他面容诚恳,心中吃惊,却还有些温暖,只得垂头应了一声:“……知道了。” 卓兴说完这些,似是放松些了,正要开口,腹中却是猛的一阵绞痛,冷汗顿时从额头上留下来,断续道:“荣儿你在牢里也别怕,我打点了这里的人,不会……不会为难你的。” 卓荣见他脸色苍白,冷汗涔涔而下,一时慌了神,忙道:“你怎么了?” 卓兴站不住,一跤扑在她怀里,眼睛瞪大看着她,一口黑血从腹腔之中喷出来,溅了卓荣满衣襟,他哑声呻|吟了一声,最终双眼瞪大直挺挺倒了下去,卓荣连忙扶他,然而人倒下去却是无论如何扶不起,她又不敢大声说话惊扰了外面的人,只得惶恐着看向云容。 云容也是没想到会出这种事情,手里还拿着那个酒壶,瞠目结舌道:“这……这是平阳王妃赐你的酒……” 卓荣抱紧了卓兴,低声叫了几句他的名字都不应,一时间怕起来,竟然眼泪汹涌而出哭了起来,她将兄长平放在地上,哑声喊了几句哥哥,然而卓兴的一双眼颓然瞪大,却是连气息都没了。 卓荣跪在地上,忽的哑声哭了起来。 血腥气蔓延在囚室之中。 她委身朝廷,以尽忠求安稳,就换来家破人亡么? 云容无声立在旁边,看着卓荣泣不成声,心里一阵叹惋。 她最不擅长劝人,此刻见卓荣哭成这样,怕外面的人听见,见现下又没有别的事情,只想趁着这时候把接下来的事情交代了。 她在旁边站了半晌,唯一想出来能说的就是:“对了,阁主,平阳王火烧天机阁,阁中的藏书都烧完了,所以咱们待会儿回天机阁是没用的了。” 卓荣正哭着,猛地被她这句话噎住,连哭都哭不出了,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云容。 她几乎不敢相信还有人能这么一本正经地做这种落井下石的事情,而云容那张无辜的脸,显然证明她不是想真的落井下石。 云容见她终于不哭了,肯看自己了,连忙道:“还有天机阁弟子尽数被斩首,咱们怕是也没人接应了。” 卓荣两只眼睛瞪的极大,整个就如冻住了一般动弹不得,最后噎得咳了一声,也不知是被吓的还是被气的,两眼一翻就昏了过去。 云容:“……阁主?阁主你怎么了?” 第33章 小郡主 云容来时,整个大牢里寂静无声,万籁俱寂,一路上畅通无阻,连半个守卫都不曾见到。然而两个人都未想到的是,卓兴刚来到大牢门口,消息就已经火速传到了平阳王妃的耳朵里,这下兄长亲自来探视,卓荣寻酒自杀的事情更是坐实了,简直不偏不倚落实了证据,因而只片刻,大牢之外登时拥入无数人来,都是原本被平阳王妃调开的看守人员,此刻这么一乱,简直是当众见证卓荣自杀的事实。 王妃的算盘打得更巧,若是卓荣尚且还留着命,就让人在混乱之中杀了她了事,直接说她因勾结余党意欲越狱,乱军之中丧了命。 云容是习武之人,耳力极好,于大牢中就听见了外面的动静,连忙架起卓荣扛在肩上,然而只出了牢门没几步,只觉得四面八方都是密集的脚步声,竟是一条活路也没有,心中沮丧,暗想这下除了拼一命杀出去之外再无别的选择了。 她还未来得及拔刀,只听见远处有什么门吱呀开了一声,一个轻轻的脚步走了来。 云容戒备之中,尚且不知是否应该现在就拔刀应对。 来人一身黑色斗篷遮住面部,走过来以后对着云容一招手,轻声道:“随我来。” 云容半信半疑,然而这大牢中已经拥入无数守卫,形势已成四面楚歌,除了跟去之外别无他法,只得冒险一试。 云容虽然走得迟疑,但是心想这到底是一个人,就算是真的打起来,岂不是比外面的一拨人要容易地多,而且见那来人脚步轻巧,身才娇小,大约是个女子,估计是要比外面的人好对付得多。 那黑袍人带着云容钻入一处密道之中,密道极为狭窄阴暗,云容抱着卓荣行走就极为困难,一时间心中起疑,想这情况下那女子若是放箭,自己必定没有活路,就这么一路将信将疑走到头,隐约看见前面有一点光亮,竟是银白月光透过窄门洒了进来。 云容大跨了几步,竟真的就这么平平安安走了出去,见那洛阳月色之下,那黑袍女子缓缓揭了帽子下来,露出一张乖巧可爱的脸来,冲着自己一笑:“这里就是牢狱之外了,你们向西走就是天机阁旧址,接下来的路都该认识了,赶紧趁着慌乱逃出去吧。” 云容认出那女孩子正是平阳王府里整日练琴的小郡主,诧异道:“草民见过郡主,如今不便行礼,多谢郡主的救命之恩。” 小郡主笑道:“我也只是还卓阁主一个恩情罢了,三年前的时候我病重,父王请了全洛阳的大夫都救不回我,还是卓阁主救了我一命呢。”她说着,听不远处喧嚣了起来,知道是东窗事发了,忙对云容道:“这些话我们日后再说,你们快去吧。” 云容将卓荣抗到背上,足尖一跃跳上房顶,对着下面站着的小郡主略一颔首,随即转身向远处去了。 —————— 卓荣趴在云容背上颠颠荡荡向前走,在黑暗里费力地睁开了眼睛,张嘴沙哑着声音道:“是我晕糊涂了还是怎样,我刚才看见你打劫乞丐不是真的吧?” 云容低头看了一眼两人身上破烂的服饰,道:“如今平阳王正在全城追捕你,他身为摄政王,权利可是堪比皇帝,你我如今逃难之时,还是换一身衣服妥当一些。” 卓荣痛苦地伸手揉着眉心:“看来是真的了……你没付账?” 云容嗤笑一声:“要是让乞丐醒来看见我们放了银子,岂不是立刻就要起疑去官府通报消息?” 其实卓荣明白这些,她只是尚且放不下读书人的架子。她父亲教她为文人要替天下忧患,不得*鸣狗盗之事,如今她深陷危机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没命了,生怕临死前做的这几件事让亲爹知道搞得自己没面子下黄泉,因而巴不得趁着还活着做几件好事装个样子,图个心安。 然而老天偏生就是不给她这个面子。 卓荣脑袋尚且痛着,知道自己是因为牢狱里阴寒着了病了,她趴在云容肩上给自己把脉,然而被云容颠得头晕,只得问:“咱们这是去哪儿?” 云容道:“去天机阁北面十里的巷子找戚老,取些盘缠,好去逃亡。” 卓荣一手扒着云容肩膀,一手痛苦地揉着眉心,道:“这可好,鸡鸣狗盗的事情我是做全了,到时候死了下了黄泉见着我爹,怕是要把他再气死一回。” 云容听着这句话,竟难得挑了挑嘴角:“不妨事。” 卓荣脑袋发痛,一时间没领会过来,只得涩声问:“什么不妨事?” 云容道:“天机阁被大火焚尽,老阁主应该是已经气死了一回了,所以你若是想下地见着他,怕是得再死一次。” 卓荣接连两次被她气得险些昏过去,此刻忍无可忍,当即就咆哮道:“云容,我天机阁被烧,你还挺高兴的不是?” 云容垂了头:“不敢。只是阁主小声些,莫连累了咱们再被关进去。” 卓荣恨恨咬牙道:“我看你当时就是刻意放那岳无痕走的,如今好了,你听说她活了,我还没死你就来气我……” 云容这回不吱声了,只低着头背着卓荣在巷子里走。 一轮秋月挂在暗黑天幕之上,秋风从狭窄的巷子里吹过来,带着夜里的寒意,吹得人瑟瑟发抖。 云容手上使力气,将卓荣向上背了一背,道:“还能忍么?” 卓荣的声音已经哑了,勉强道:“能忍,不急,你小心防备着些。” 两个人又往前走了一段路,卓荣觉得头越发昏沉起来,连忙找话问道:“大牢里重重守卫,咱们是怎么逃出来的?” 云容道:“郡主来救。” 卓荣叹息一声,低声自言自语道:“这孩子倒是比她爹妈有良心点。” 这时候,云容的脚步忽然停了,耳畔的风声寂寞地穿过去,吹得卓荣就是一激灵,她连忙爬起来道:“怎么不走了?” 云容道:“我绕个路吧,怕阁主受不了。” 卓荣挣扎着从她背上下来,昏昏沉沉道:“事已至此,我有什么受得了受不了的——” 她话虽然这么说,然而方一抬头,看见眼前景象,惊得险些没再度昏过去,只一个踉跄向前跌撞,就扑在地上一阵干呕。 凄冷月色之下,被焚毁的天机阁只剩下焦黑的断壁残垣,秋风从架空了的廊子间穿过去,发出阵阵呜咽之声,这月下的一片废墟显得格外凄凉。 天机阁整整十七层,每一层放着的都是天下难求的珍本,如今竟然烧得这样彻底,烧得这样彻底! 云容将她从地上扶起来,低声道:“阁主,天机阁附近还有守卫,咱们还是躲远点的好。” 卓荣强忍着痛楚点了点头,任由她扶着向别处去了。天机阁附近的守卫向这边看了一眼,只见两个衣衫褴露、脊背佝偻的乞丐从月亮地下面走过,并未留心。 月色下,黑暗里,一双眸子蓦地注视到这两个佝偻的身影。 云容带着几番干呕都吐不出东西的卓荣又走进巷子,躲在阴影里向北面走去,走了两步,忽然听见身后有断续的脚步声追来,不由心下一惊,回头看时,见到一个模糊的影子,身材消瘦,头上一顶帽子遮住了脸庞。 卓荣也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了,回头一看,别的没看见,只瞧见那人腰际一把剑。 卓荣不由得呻|吟一声:“苍天,该不会真的是命数将尽了吧?” 云容扶着她走,低声道:“阁主,后面那个人你我都是认得的,只是不知她此行来是敌是友,咱们再走就被逼近死胡同了,不如在这个路口站定。” 卓荣闻言站住了,凄凄然问云容道:“那是谁啊?” 两个人站定,只听见身后传来剑刃出鞘的声响,紧接着是一声冷淡而又逼人的声音:“飞花阁,柴亦枫。” 那人将遮脸的草帽揭下,露出一张憔悴的面庞来,柴亦枫这两年早已青春不再,然而终究尚且风韵犹存,如今在这月色下一看,只见原先雪肤花貌的一张脸青白而又憔悴,一双狭长的眼睛闪着锐利的光,唇角微抿,显得极为锋利。 卓荣这才想起来岳无痕到底是柴亦枫的外甥女,如今风闻死在她手里,只怕是飞花阁在武林上丢了脸,找她讨债来了。 卓荣暗叹此刻四面楚歌,当真是走到了绝路上,如今唯一的出路就是云容和她动手试试,看老天待见不待见自己了。 卓荣看了地势,低声道:“你且先动手,占了先机,咱们没准还有一线生机。” 云容平静的脸转了过来,一双黑亮的眸子在她脸上停住,片刻之后才说:“对了,阁主,有件事你得知道。” 卓荣急道:“何事?” “……我打不过她。” 第9章 .22养病 天气越发冷了,岳无痕坐在床边,手里拿着师娘给的一本书,越看越觉得没劲。 人难过的时候最怕呆在屋子里,就好像那难受的感觉会选温暖潮湿的地方繁殖一般,岳无痕只觉得原本心里只是淡淡的难受,被关的久了,简直就是挠心挠肺要死要活地难受。 她整日里扒在窗口扒着,关梦之抱着东西路过,看见她开窗子走上去就是一通骂:“身子还没好就趴在窗户口吹风!又生病了谁照顾你!” 说着又走进来给她掖被子,闷得岳无痕险些身上长出草来。 令狐波倒是还时常记得她,每日总抓了兔子带到她屋子里来给她玩,然而令狐波只管抓不管带走,那一堆兔子在岳无痕屋子里弄出一堆脏东西来,最后被关梦之全都用扫帚扫了出去。 这可好了,就剩下岳无痕一个人靠在窗子前发霉,整日里从窗户的一角里望出去,看着晦暗的天空发呆,人都快傻了。 这天晚上,岳无痕睡不着觉,又靠在窗户底下发呆,忽的听见窗户外面有点声响,然而又疑心是自己闷久了出现幻听,又一头躺倒接着睡。 她闭着眼睛,听见外头有轻轻地脚步声,倒像是一个小贼蹑手蹑脚走过来的声音。 岳无痕心想这千重殿里的宝贝终于招贼了不成,正欲借着这个机会翻身下床,然而还没来得及坐起来,就听见门口吱呀一声响,一个纤巧的人影蹿了进来。 岳无痕借着窗口的月色定睛一看,竟然见是鹿如微一身浅色衫子走近来。月色之下,只见她身上罩着的一层纱衣如同薄雾,荡开的裙裾衣袂朦胧如轻烟,身姿姣好,娇艳的面容如霜似雪,正睁大了一双明艳灵动的眼睛冲着自己发愣。 岳无痕心想师娘早就断了赤魔山上的外人来往,怎么鹿如微如今在这里了? 她在屋子里闷的久了,脑袋也昏沉起来,竟恍然大悟地想着,是了,自己多日没见鹿如微,只怕是想她想得入了梦,现在正做梦呢。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倒头接着睡,鹿如微就已经扑了过来,伸出芊芊玉手一把扯住她的耳朵,声音里带了哭腔:“死人,你还活着呢,你活着怎的连个信都不给我?” 岳无痕只觉得耳朵一阵疼,抱怨道:“好不容易做个好梦,你还掐我,果然你在我梦里也是这般凶的。” 鹿如微闻言气得都笑了,抬手就是一下子狠狠打在她脑门上:“岳无痕!你这没心没肺的小崽子,明明活着却告诉我你死了,你看我今日不打死你……” 岳无痕只觉得脑门又是一阵疼,心想这梦怎生做的如此真实。她瞪大了眼睛盯着鹿如微看,只觉得她身上的轻纱衣如烟似雾,倒好似缥缈地不真实一般,心里一阵慌:“我死了?” 她吓得赶紧跳起来,上上下下看了自己片刻,咕哝道:“不会吧,我真死了?” 鹿如微被她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岳无痕看看师姐又看看自己,终于明白过来是鹿如微上山看她了。 岳无痕:“……鹿姑娘,其实我……” 鹿如微抬手就是一巴掌:“没心没肺的东西!” 岳无痕:“……疼……” 鹿如微又是一巴掌:“你这种没心没肺的家伙还知道疼呢?” 岳无痕被打得头晕,只得可怜兮兮道:“真的特别疼……” 鹿如微抬手又是一下子:“活该!” 岳无痕:“……” 她终于知道自己无论说什么都是错了,如今词穷,只得捂着脸不吱声了。 鹿如微气哼哼看着她:“你怎么不说话了?你这个小骗子不是最擅长油嘴滑舌骗人的么?” 岳无痕小心翼翼道:“那我说了,你还打我不?” 鹿如微瞪她:“我几时打过你?” 岳无痕:“……” 两个人在月光下对视半晌,岳无痕坐在床上,一脸病秧子的憔悴相,因着愧疚想要道歉,又生怕惹了鹿如微不快挨巴掌,最后只得一次次偷眼看她,然而对上了眼睛,又说不出话来,只得作罢。 鹿如微见她频频看自己又不敢说话,知道她是心里有愧了,这才消了点气,问道:“你看我做什么?” 岳无痕:“……师姐好看。” 鹿如微别过脸去,咕哝道:“谁是你师姐,你骗人的功夫可不是从我飞花阁这儿学的。” 岳无痕只得改了口:“鹿姑娘好看。” 这回倒是换了鹿如微不说话了,两个就那么肩并肩地坐着,谁也不看谁,都盯着自己的脚和月亮影子看。 岳无痕用脚碰碰鹿如微的鞋子,小声道:“今天我师兄值夜,他没为难你吧?” 鹿如微小声道:“那个废物,早给他打晕了扔后山沟里了。” 岳无痕当下就是一惊:“后山沟里关着白虎,你把他给扔白虎栏子里了?” 鹿如微闻言看向她,见她一脸紧张地望着自己,不由噗嗤笑了,故意道:“就是扔进那白虎栏子里喂老虎了,怎么样?” 岳无痕当即大惊站起来,赶紧往外面跑,叫道:“我的姑奶奶,你要是害死了他,以后砍柴洗衣服的活都揽我身上了,你这是要害死我啊……” 鹿如微见她脑袋不清楚,站在后面偷笑,岳无痕听见声音回头看,见鹿如微正双手背在身后,像个做了坏事的小孩子一般得意地望着自己,这才知道上当了,不由松了一口气,告饶道:“好姐姐,你以后有什么气尽管冲我发,可千万别伤着我师兄,他要是病了动不得,那后山的柴火,赤焰宫的衣裳,全山顶的落叶所有人的水,可些苦活累活都得我一个人干……” 鹿如微见她赤脚站在地上,微微有点心疼道:“好了好了,坐床上去吧,别站着了。” 岳无痕这才浑浑噩噩地往回走。 鹿如微扶着她,柔声道:“受伤了?好些了没有?” 岳无痕说:“前两天伤口疼得厉害,师娘给我用了点麻药,我觉得不够,就偷着多用了点,现在整个人脑袋都是木的,说错了什么话,做错了什么事情,鹿姑娘别怪罪我……” 鹿如微扶她道床上坐下,见她神情恍惚,整个人浑浑噩噩地有点犯傻,这才觉得心疼,低声问:“还疼么?” 岳无痕抬起一张有点呆的脸看着她,笑呵呵道:“原来美人还有止痛消肿的功效,如今我看见鹿姑娘,浑身都不疼了。”她说完,见鹿如微有点恼了,又赶忙道:“我师娘最忌讳外人看见我活着,你进来的时候,看见鸟了么?” 鹿如微怔忪道:“没见着什么鸟……反倒是你这家伙,明明活得好好的也不跟我们说一声,我师父听得你死了,去洛阳为你找天机阁报仇了,至今都没回来。” 岳无痕才不信柴亦枫会替她报仇,倒是听师娘说了柴亦枫和平阳王打赌谁先杀了她的事情。那时候她犹在病中,听得这一番话心都凉透了,再也不指着柴亦枫和她有半分关系,如今听见这话,也只冷笑道:“报仇?是报她杀我杀晚了不甘心罢?” 她一想到这里心口又发痛,真是用多少麻药都不管事,此刻见鹿如微面有不悦,连忙道:“好好好,我不说了还不成么。我一个人被关在这屋子里关了小半个月了,刚才见到鹿姐姐开门进来,还以为见了入梦的仙子呢……” 鹿如微气道:“你又说这些混话!” 岳无痕笑嘻嘻拉着她的手笑道:“什么混话?话本子里不是常有那些仙子入梦和书生幽会的传说么?哎,花仙姐姐,咱们好好说话,你别打我!” 她一边笑着一边躲鹿如微,两个人闹了一会儿,都累了,又并肩坐着,谁也不理谁了。 岳无痕把头放在她肩上,只觉得这短短三年里变故陡生,种种变故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唯一让她能有半分安心的就是身边这个人。 岳无痕把头靠在鹿如微肩上,心里感到一阵心安,挽了她的手低声道:“鹿姐姐以后还来看我么?” 鹿如微笑道:“不来了。” 岳无痕想起什么一般,心里又是一阵抽疼,小声道:“你别不来,你不来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鹿如微没听清这话,还以为她在开玩笑,不由笑着伸手戳了她额头道:“什么没了?你说说,你有什么?” 岳无痕把脑袋赖在她肩膀上:“嘿嘿,有你啊。” 两个人正说话,忽然听见外面一片慌乱,只听见吕子英在外面说:“寄月姑娘,我师娘和师父尚在梦中呢,你这时候进来着实是不方便啊!” 鹿如微听得有人喊寄月,忙站起来开了窗子,只见寄月身上带了上,手里一把剑架在吕子英的脖子上,厉声道:“平阳王兵马都到山下了,赤焰宫再睡下去,只怕就一睡不醒了!” 岳无痕闻言心惊,忙道:“寄月姐姐,到底怎么回事?” 寄月身上衣衫凌乱,显然有些狼狈,急道:“天机阁的人几次上赤魔山打探,只怕是早就探听出你还活着的消息了,再不采取行动,只怕就要出大事了!” 寥寥一句话,宛如惊雷一般劈在岳无痕心上。 没人知道她还活着,就连鹿如微都不明所以,就连最近的飞花阁,都未得到消息。 就算有,也只剩下那个没能一剑刺死自己的云容。 心中又是一阵抽痛传来。 云容啊云容,你亲手将剑插入我胸口还不够,如今竟要带着兵马来把赤魔山荡平了才高兴么! 第9章 .23|清缴赤魔山 四个人都僵在原地不知所措,这时候,正中央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只见关梦之一身睡衣,一手揽头发,以一支玉簪将长发挽起;另一手将长袍在身上一披,大步走出来,秋水眼横扫了院子里的人一圈,也不说话,当时就静了下来。 天色淡青,一对白色的灵鸟不远处飞来,扑棱棱停在她肩膀上。 只见她瞪吕子英一眼,厉声道:“追兵都来了,你在这儿闲着做什么?还不干活去!” 吕子英不知所措,看了一眼周围的人,傻了一下:“师娘,我现在能干什么去啊?” 关梦之将袍子穿好,冷声道:“劈柴,洗衣服,做饭,这里就你最没用,你不去做饭还指着后院里那只老虎去做么!” 吕子英被吼了一声,赶紧脚底抹油一溜烟就跑得没影了。 岳无痕自知事情都是因她而起,如今见追兵已经到了山下,又要连累师门,垂头半晌,终于上前一步扑通跪下:“师娘,赤焰宫被人围攻都是被我连累,如今平阳王只是想杀我一个人,我下山去,你们也都捂危险了。” 关梦之气得打她道:“傻孩子,说什么胡话呢,赤焰宫什么时候被人连累过?你见这千重殿里挤压了这么多财宝,谁敢来问赤焰宫讨要?” 说着又把她扶起来,道:“过来给师娘帮忙!我还没见到敢在赤焰宫门口叫嚣的人,如今他们领兵带马地来了,就让他们枯骨黄沙地回去!” 岳无痕站起来后,抬头看向站在旁边的寄月和鹿如微,走过去鞠了一躬道:“多谢寄月姐姐上山来报信。” 说罢,又站直身子道:“赤焰宫自己的危难,不拖累外人,如今还请寄月姐姐和鹿姑娘就此回飞花阁去吧。” 关梦之原本正在往后院百毒阁走,闻言回头看了寄月和鹿如微一眼,冷笑:“我的好徒弟哟,你只当人家都是好人热心肠,可哪儿知道人家是怎么对你的呢。” 寄月闻言脸色就是一白:“关夫人,今日赤焰宫有难,我星夜上山给你们送信,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关梦之抱了肩膀悠悠然看着她冷笑:“报信?谁知道你是来报信的还是来打探底细的?你们柴阁主和我家无痕有血缘至亲,还跟那平阳王打赌谁先取了我们无痕的脑袋呢!依我看,你们阁主就是个疯子,带出来的手下指不定是什么东西呢。” 寄月急了,忙上前一步道:“岳姑娘,你扪心自问,我们阁主虽然嘴上总说着恨你,何曾当真为难过你?阁主最是好面子,气急了,亲人之间,什么难听话没有,哪一句当得真?” 她说着,又忙道:“如今仇敌在山下,哪儿有我们自己先打起来的道理?” 岳无痕静静地看着她,道:“寄月姐姐,平阳王要的是我的命,和飞花阁无关。我自然相信你不是探子,只是如今你留在赤焰宫里不安全,还请你下山去吧。” 寄月听她说的话,虽然一直表示关怀,却彻底不提柴亦枫半句,显然是对飞花阁早有不满在心。然而岳无痕和柴亦枫之间的事情毕竟是家事,她一个外人又过问不得只得,听了这话,只得叹息一声:“你不知道她的苦处啊。” 岳无痕道:“飞花阁阁主自然有她的考量,这些与我无关,与寄月姐姐也无关,飞花阁远比这里安全,还请寄月姐姐回去吧。” 寄月苦笑道:“你这孩子,你可知道少阁主走了以后,她一个人的日子是怎么过的?罢了,我也不与你说这些,我走就是。” 说罢,叹息一声:“你也好好照顾自己,省得她为你操心。” 说罢,便独自下山去了。 关梦之赶走了寄月,忽然见鹿如微站在那里不知所措。那少女一身轻纱映着月光,白皙的脸上一片茫然,俏丽的朱唇因不满而微微撅起,十分惹人怜爱的模样。 关梦之忽然换了一副笑脸迎上去,一手执了鹿如微的手笑道:“鹿姑娘自小就和我们无痕交情好,如今赤焰宫蒙难了,姑娘不会丢下我们下山去的吧?” 岳无痕刚见她赶走了寄月,又见她如此温言对鹿如微,整个人彻底就懵了。她师娘脸变得太快,她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鹿如微平日里最是心善,此刻见关梦之如此和蔼地和自己说话,登时红了一张脸,赶忙道:“夫人当年还曾救过我一命,这种时候就是让我死在这里也愿意的,哪儿有丢下你们自己逃命的道理……” 关梦之笑盈盈执了她的手:“这就好,这就好,我就知道你比你师父有良心多了。” 岳无痕:“……” 鹿如微原本还想再说两句绝不离弃的话,此刻登时就被噎回去了。 关梦之救过她的命,又是她的长辈,她这种时候于情于理都不能反驳关梦之;然而柴亦枫是她师父,是她最尊敬的人,任何人说她的坏话,鹿如微都不会允许,可是…… 鹿如微在师父和救命恩人之间两难,一张俏生生的脸涨得通红,最后只得磕巴道:“我、我不走……” 关梦之携了鹿如微的手,忽然收了脸上和蔼的笑容,一张脸冷下来,凶神恶煞地冲着远处地吕子英大吼:“瞎忙活什么呢!还不快过来带鹿姑娘去坐着!” 鹿如微吓得就是一缩手。 关梦之吼完,复又拉过鹿如微的手,对她笑道:“鹿姑娘辛苦了,让那个混小子带你去坐一会儿休息一下,我和无痕有话要说。” 鹿如微巴不得赶紧抽身,连忙说了几句客套话,就跟着吕子英到内殿里去坐着了。 岳无痕在旁边站着,看着师娘玩变脸似的和飞花阁的人说话,最终只得无可奈何道:“师娘,鹿姑娘当真不是坏人……” 关梦之冷冰冰瞥了她一眼:“哦?你又知道了?你怎么知道那飞花阁的柴亦枫不是和平阳王勾结了来害你?今儿个咱们要是不留下鹿如微,万一万一赤焰宫给人攻下来了,到时候拿谁做人质?” 岳无痕说:“其实……” 关梦之道:“你待会儿留着点心,要是那个什么寄月上山来了,赶紧把她赶下山去!她们飞花阁就这么一个有脑子的,不能让她跟那个小狐仙凑在一起,准得出事儿!” 岳无痕:“……嗯,其实是小花仙……” 关梦之已经走得远了,遥遥地吼了一声:“赶紧来帮忙!” 岳无痕忙不迭地跟了上去,抬头看了一眼昏沉欲晓的天色,又借着地势,遥望了一眼远处的山脉。 赤焰宫易守难攻,当年卓荣率领武林人马围攻的时候,尚且不能攻克,虽然那时赤焰宫弟子众多占了优势,但是如带领今平阳王军队上山,未必就比当年的武林高手强悍。 当年卓荣攻了三个月也没能攻下来,到头来也只能用诡计把她引出来才算了事,如今平阳王带军队来,输赢还远远未定。 岳无痕向百毒阁走去。 东面的山头上闪现出一缕微明的晨光,白昼开始以君临万物的姿态占领天空。 她一边走着,一边暗自下了决心—— 平阳王若是这一次杀不得她,那么她手里的这把剑,就迟早有一日要□□云容的胸口。 ———————————— 平阳王抵达赤魔山脚的时候正值凌晨,五百将士因着连夜行军,到了山下的时候已经十分疲惫了,当即下令驻扎休息。平阳王和手下人在山下巡视一遍,见山坡陡峭,实在是易守难攻的地势。 一行人回到帐子里商讨对策,暂做休息,然而不到半日就出了事情。 他正坐在帐子里闭目休息,听见外面一片喧嚣,一问才知道刚来这里半天,已经有四五个人失踪了,平阳王起初疑心是在山上迷了路,便差人去寻,然而派出去的人也没有一个回来的,一时间军中人心惶惶,燥乱丛生。 平阳王身边常年跟着一个侍卫,名叫天罡,此人脸上一道醒目刀疤横在鼻梁上,疤痕骇人而醒目,此刻正抱着剑靠在帐子外面睡觉。 平阳王带着其余人回来时,正看见他仍抱剑在睡,便问道:“天罡,你可知道那些人都去哪里了?” 天罡依旧闭着眼睛,开口时声音沙哑至极:“赤焰宫主令狐波,来去无声,杀人无形。” 他说这话的时候,平阳王身后有侍卫道:“王爷和你说话呢,你怎的连眼睛都不睁开,这是犯上!” 平阳王抬手示意他闭嘴,继而问天罡道:“你和令狐波,哪个厉害些?” 天罡依旧闭着眼睛,过了很久才睁开狭窄的眼来,哑声道:“王爷看我脸上这道疤如何。” 平阳王道:“险。” 天罡复又阖上眼睛:“可我依旧活着。” 平阳王这便放了心。天罡既是他手下的杀手,又是他手下的护卫,就算是令狐波武艺再厉害些,也不能越过天罡这一关直接取他首级,最多也只能杀几个将士搅乱军心罢了,然而他既然是朝廷的王爷,手里最不缺的就是无名之卒。 平阳王又道:“那依你看,咱们如何能攻下这赤焰宫?” 天罡半晌没说话。 周围的侍卫面面相觑,搞不懂这里面的事情。 平阳王耐心地站在一边等着,他居高临下看着天罡的脸,见那一道疤痕横于面上,虽然早就已经看得惯了,但是想起令狐波能在天罡脸上留下这么一道疤,心中到底是有些戚戚然。 天罡终于开口了:“攻不下。” 平阳王的脸色霎时间变得冷厉起来:“哦?是他赤焰宫弟子众多,我们人手不够?” 天罡道:“赤焰宫只有关梦之夫妻二人,算上两个徒弟,只有四人。” 平阳王闻言先是怔了数秒,忽的大笑起来:“四人?我五百将士的军队还攻不下这四人么?笑话!” 周围将士听闻山上只有四个人,登时放松下来,纷纷笑起来。 一片哄笑声中,天罡第二次睁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不是纯正的黑色,而是带着一点混沌的灰,睁开的眼睛配上脸上那道惊人的疤痕,显得有些骇人,他静静扫视一圈周围,又道:“攻不下来,除非你放火烧山,一把火全烧死。” 平阳王还没来得及说话,身后立刻有人上前急忙道:“王爷不可!这一代山脉绵连,赤魔山与其说是山,不如说是群山中的一峰,要是这么放火烧下来,周围的城镇不能幸免,而且如今已经快到冬季了,万一火势控制不住,可能会引燃这一整片山脉啊!” 平阳王微微颔首,道:“都去休息吧,明早按照计划路线攻山,拿下赤焰宫。” 天罡依旧斜斜歪歪坐在地上,一手随意地放在剑上,也不争论,复又闭上眼睛休息了。 次日清晨,天还未亮,随从已经奔到了平阳王帐前,急急忙忙道:“王爷,咱们有二十来个将士如今上吐下泻,怕是染了病了。” 平阳王披衣起身:“军医去看了不曾?” 随从道:“正在诊断,还未出结果。” 他从帐子里出来,看见天罡正站在外面,便问:“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么?” 天罡微微抬了下巴,指着远处溪流道:“水从山上留下来,赤焰宫鬼手医生关梦之擅用毒。” 平阳王皱眉道:“病了几个?” 随从忙道:“病重的不过二十个,还有不少有些微不适的。王爷,离咱们营地近的水源只有这一个,将士们不能不用水,除非现在就换地方扎营。” 平阳王抬眼看了看天色,道:“不必了,今日天亮就攻山,省得夜长梦多。” 说着,又道:“山下就是城镇人家,那帮武林中人不敢下太烈的毒祸害百姓,不必管他们几个。” 天罡混沌的眼睛转过来:“关梦之可不会在乎外人的生死。” 平阳王只得道:“留下几个人照顾他们,剩下的跟我去攻山。”说着,看向天罡道:“你没意见吧?” 天罡的声音依旧沙哑:“一把火烧了最干净。” 平阳王没理会他,对随从道:“集合军队,按指定计划上山。” 军队即刻出发,沿山路一路行军,上山的路并不远,只消一个半时辰就可行至山顶。军队在山上走走停停,一路上没遇着半分阻碍,走了将近半个时辰之后,遇着一个平地,便下令修整军队。 一行人刚走到那平地之上,还未来得及寻地方坐下,忽的见不知从何处飞来近千只蝙蝠,黑压压一片卷裹着血腥气倾巢而出,众人连忙奔走闪躲,然而那些蝙蝠如同发了疯一般遇着人就咬,獠牙利爪十分厉害,因而众人还未来得及和赤焰宫的人正面对抗,先被这蝙蝠逼得铩羽而归四处躲闪。 天罡欲要护着平阳王向远处奔逃,平阳王一把挣开他的手,怒道:“区区几只蝙蝠而已,大不了抓挠几下,有什么好躲的!!” 天罡不语,强行带着他向军队后方躲避,等到蝙蝠散尽了之后才问:“王爷可曾受伤?” 平阳王有些狼狈,身上只有手臂上被抓伤了一处,原本正气天罡带他躲闪失了面子,此刻低头一看,竟见手臂上的伤口迅速溃烂,不由大惊:“这蝙蝠怎么这般厉害?” 天罡并不惊慌,只将剑□□道:“王爷,关梦之手下的□□无解药,王爷要是想活命,必须立刻将这一块烂肉割下。” 平阳王见地上已经有抽搐着流出黑血的尸体,只得咬牙点头,不想那天罡手中出剑极为迅速,他方点了头,天罡手中长剑一挥,已经将一大块活肉削下,一时间剧痛袭来,平阳王只得咬牙忍住,让手下人替他包裹了伤口。 军队经过这蝙蝠一闹,已经溃不成军,而且被抓伤的人极多,平阳王见如今已成这幅模样,只得休整军队下山。 不少人在路上就伤口溃烂,还没到山下就已经头脑昏沉晕在路上,被其余人一路扛下山。 浩浩荡荡出发,跌跌撞撞回来,平阳王这一路上可谓是丢尽了面子。 众人行到山下,忽的见军营之中守卫尽被杀死,连忙清点粮草,发现粮草尽数被人烧光了,真可谓是断了来路。 平阳王脸色阴沉进了帐子,随从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多说一句话。 只有天罡面不改色,继续走到帐前守卫,仿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 很快,入夜。 随从在帐子外面畏畏缩缩喊了一声启禀王爷,等了半晌没人回应,只得战战兢兢走进去,见平阳王左臂受伤尚且未来得及包扎,正脸色阴沉坐在床上。 随从自知这一战还未打响就已经铩羽而归,王爷面上无光,定然不肯善罢甘休,只得道:“王爷,临近就是桃花镇,只要王爷现在下令,不到半日的时间,粮草就可以筹备到,郎中大夫也能应召上山,咱们有朝廷的命令,很快就能召集人马,王爷莫要再忧心了。” 平阳王沉声道:“哦?那要如何对诸县解释?说我们五百人攻不下赤焰宫里的四个人,还是我平阳王的将士被蝙蝠咬的军心涣散?还是告诉他们因为本王一时疏忽,竟被他们烧了粮草?” 随从一时语塞:“这……” 平阳王蓦地从床上坐起来,撩开帐子走出去,问:“今夜的风是向何处吹的?” 随从不明所以,下意识道:“今夜是南风,尚且不知道什么时候……” 他说着,看见原本闭目坐在营帐前的天罡蓦地睁开混沌的眼睛,登时明白了王爷要做什么,一时间惶恐道:“王爷,咱们已经烧了天机阁,失了天下读书人的心,如今要是再烧赤焰宫,这……” 平阳王负手看着面前赤魔山巨大的阴影,看着天边悬着的一轮秋月,道:“深秋干燥,山上一不小心起了火,也是难免的事情。” 他说着,漠然转过身,道:“吩咐下去,整理行装,即刻下山,留下一队人马放火。” 说着,又看着缀满繁星的天空呢喃道:“深秋已过,满山干草。真是一个巨大的柴火炉子。” 一个时辰之后,烈焰自山上某一处燃起,以极快的速度迅速包围了一整座山。平阳王立马与桃花镇前,看着那一座山从山腰燃起,耀眼的火光席卷而过,如同一个巨大的火把,点亮了暗沉的天空。 很好,一个都逃不掉了。 —————————— 与此同时,赤焰宫里。 火光照亮了半边天空,从山顶可以看得尤为清楚,四面都被火光严密包围了。 关梦之脸色凝重看着山下四合的火焰。 当年西楚霸王四面楚歌,不过如此。 吕子英早已经被这火势吓破了胆,慌忙道:“师、师娘,咱们能不能趁着火势还不大先逃下去?咱们再等下去,就真要被烧干净了!” 关梦之冷笑:“这四面都被点燃了,你要从火里冲出去?” 吕子英吓得讷讷不敢做声。 岳无痕看着山下,凝眉道:“就算是火势烧不到山上,单单是烟就可以将我们熏死。” 说着,看向鹿如微,叹息道:“连累你了,鹿姑娘。” 鹿如微一慌,脸色变得愈发苍白:“这,当真连一条生路都没有了?” 关梦之冷哼一声:“插翅难逃,等着入瓮吧。” 第36章 四面楚歌地 不远处的月色之下,被焚毁的天机阁一片废墟。 卓荣看着那不成形的废墟,看着这狭窄的巷子,又看着月下柴亦枫颀长而冷厉的身影,只觉得逃路无门,就连地狱都不收容她。 前有仇家,后有追兵,当真是被逼到绝境之中的绝境了。 卓荣站在这个岔路口,觉得万念俱灰,只得问云容道:“打架打不过,逃跑跑得过么?” 云容看了一眼距离,道:“跑得过。” 卓荣刚松了一口气,稍稍有了那么一点天无绝人之路的侥幸感,就又听见云容那要命的声音:“带上阁主就跑不过了。” 卓荣:“……” 她方才在潮湿阴暗的地牢中着了寒,此刻早已经身子发热脑袋昏沉,被云容这家伙连着气了这么几次,险些气血上涌直接昏死过去。 不过好在她到底最后全忍住了,见别无他路,只得上前一步,对着不远处的柴亦枫鞠了一躬,道:“晚辈见过柴阁主。”她说罢,又道:“晚辈记得年幼的时候,家父还曾带着我去飞花阁拜见过柴阁主,晚辈不才,多年未能再去拜见阁主,在此谢罪了。” 她说着,又深深鞠了一躬。 柴亦枫不语。 卓荣说这些话的意思,无非就是两家是多年世交,她一个长辈如今在天机阁危难之际追杀卓荣,于武林中人不齿,但是卓荣只字不提这些话,只又上前一步道:“不知如今天机阁蒙难,柴阁主找晚辈有什么事情么?” 柴亦枫冷笑,拔剑上前:“你少一口一个晚辈的,我与你父亲虽然是故交,然而你卓荣做了什么事情,自己心里清楚!” 她步伐矫健,连走了两步逼上前来,长剑光芒一闪,在月下狠狠劈了下去! 卓荣坦然站定不动,连看都未看一眼那长剑:“晚辈不知。” 叮一声,剑刃撞击之声传来,两把利剑就悬于卓荣的头顶。 卓荣冷静地看向柴亦枫:“还请阁主明示。” 柴亦枫冷笑一声,手里的剑一翻转再次刺过来:“你设计杀岳无痕,就是与我飞花阁作对!杀人偿命,今日那平阳王不杀你,我便杀了你也罢!” 卓荣虽然笔直地站定不动,眼角地余光却是清清楚楚地看见云容虽然替她挡了两剑,但是明显气势弱于柴亦枫,这样纠缠下去,云容迟早有力气耗尽的时候。 卓荣清了清嗓子,目视前方,朗声道:“柴阁主,我天机阁与你飞花阁是故交,岳无痕既然是你外甥女,我怎么可能杀她?柴阁主是亲眼看见我把剑插|进岳姑娘胸口了,还是看见我给她的酒里面下了毒?” 柴亦枫闻言只觉得胸中怒火更盛,手里的剑再次扬起,已经和云容打了起来。 卓荣暗自庆幸云容不言不语的性子,继而站稳了,朗声道:“柴阁主曾亲眼看见岳无痕尸首了么?若是岳无痕真的死了,那令狐波怎么可能善罢甘休?为什么如今你飞花阁千里迢迢来洛阳杀我,赤焰宫却关门闭户决计不肯出门?我若是真的依着平阳王的命令杀了岳无痕,他还会火烧我天机阁将我下大狱吗?” 柴亦枫闻言,虽然心知卓荣多狡诈,然而此刻也不得不怀疑,手里的剑慢了一分。 卓荣看出这种趋势,知道说的话有用,赶忙继续道:“阁主如今找错了人吧!我不是杀了岳无痕,我是放了她一命,如今事情破败连累我天机阁被焚,平阳王出动兵马攻打赤魔山,阁主要是真的想要救自己的外甥女,就不该中了平阳王的调虎离山之计,就不该被朝廷离间导致如今赤魔山陷入危机!” 柴亦枫手里的剑猛地从云容那里撤出来,一脚踹向云容胸口将她逼得倒退一步,剑锋一转,架在了卓荣的脖子上:“你少给我说这些自以为是的假话,你以为我会被你这个晚辈骗了么?” 卓荣双手举起,额角一行汗流了下来,道:“柴阁主,你杀我可以,但是你杀了我,可能就真的见不着你外甥女了。” 柴亦枫的剑逼近一分,将卓荣的脖子割得流出血来。 卓荣吃痛,微微皱了眉,道:“平阳王率军去围剿赤魔山,飞花阁和赤焰宫再厉害都是武林门派,有人懂得怎么退兵么?你杀了我,怎知道平阳王何时会围击清缴赤魔山取岳无痕项上首级?我的命不值钱,阁主要是想杀我,随时都可以,但是阁主问问自己,是杀我泄愤好,还是救了你外甥女的命好?” 卓荣虽然心虚,此刻却坦然和柴亦枫对视,见她神色有所松动,又加了一句:“月成前辈只剩下这一个血脉了吧?” 柴亦枫看了一眼捂住胸口在地上喘息的云容,知道自己方才一脚早就将这个年轻人的肋骨踹断了,此刻三人正处在幽静的巷子之中,里里外外绝无人看见,她若是这么一剑刺下去,就算是天机阁尚存残部,怕是也没能力找她复仇。 卓荣原本以为她已经动摇,然而见她此刻环视地形,显然是在筹划杀人之后如何处理遗迹,只得赶紧道:“柴阁主,我——” “伶牙俐齿扭转乾坤,和你父亲真是一模一样。”柴亦枫笑了,道:“可惜当年我初见天机阁中人的时候,我师父就同我说过,遇见天机阁的人,只要听见他们说话就会陷下去,唯一逃脱的法子,就是堵住他们的嘴。” 地上的云容挣扎了一下,扶着墙壁站起来,两相对峙,万籁寂静。 柴亦枫说:“真是后生可畏,可惜你说的话我一句都不信——” 这时,巷子里忽然传来脚步声和醉酒之人的高声笑语,柴亦枫身在洛阳,不敢贸然行事,便一把扯住卓荣的领子将她带入巷子转角的阴影中,天色昏沉,两个人身上的衣服颜色都深沉,因而站在那里,不仔细根本就看不见。 云容也将剑隐于身后,她此刻衣衫破烂,看上去和一个夜宿街边的乞丐无异。 两个巡逻的士兵打着灯从巷子里走过。 其中一个人喝得醉了,步子正踉跄着:“你说这深更半夜的,又出来找个什么人?那个什么天什么阁的,里面不都是武林里的那些会使剑的家伙嘛,就算是从大牢里逃出来了,大牢都关不住他们,咱家能找见么?” 没醉的那人笑他:“怎么,你还想找到不成?要真找到了,你还能有命在?” 那醉的也嘿嘿傻笑了两声,又问:“那天机阁不是挺厉害的吗,我上个月听说丞相家儿子去了,还给拦在门口不让进呢!怎么转眼这高楼就成灰烬了?” 没醉的见四下无人,兼之这身边的人又喝醉了,胆子也大了起来,低声道:“我听府里面当差的兄弟说,咱王爷花了十万两白银买一个人的命,结果那卓阁主愣是昧了人家的钱,把那个该死的人给放走了!” 醉的那人惊讶道:“十万两?什么样的人值十万两?” 没醉的又添油加醋道:“还不止呢!我还听说啊,那个什么赤焰宫,本来是前朝皇帝建了行乐的地方,里面不知道藏了多少钱财珍宝,当年起义的时候,就被江湖里的高手给占去了,你算算那卓阁主这么一来一往要收多少钱!说什么读书人,还不是贪财的蠹虫!” 两个人就这么你一句我一句说着走得远了,笑声远远地飘荡在寂静的巷子里,头顶残月分外明亮。 卓荣这才松了一口气。 虽然民间传闻和事实相差甚远,但是到底说了岳无痕还活着的事情。她此刻被柴亦枫按住脑袋抵在冰冷的墙上,尴尬地笑了一声道:“柴阁主,这下你可相信了?我确实是没杀你家外甥女的,咱们到底是世交……” 柴亦枫手上力气丝毫未松:“即便如此,留你无用。” 卓荣忙道:“阁主忘了不曾?我天机阁耳目遍天下,号称无所不知。如今平阳王率军七千围困与赤魔山下,因他觉得赤魔山上匪众甚多,就算是阁主有通天的本事,难不成能以一人之力退七千精兵?没有军中的消息,如何退兵?” 柴亦枫这才松了手,然而剑依旧架在她脖子上:“你天机阁无所不知,怎的没算到今日落到这地步?” 卓荣:“……” 柴亦枫将剑收起:“罢了,随我回飞花阁,若是无痕有恙,我拿你偿命!” 说罢,转身向巷子外走去。 卓荣从转角的暗路之中出来,见如今自己正在发烧,而唯一跟着自己的云容肋骨已经折了,决计是逃不了路了的,只得将云容掺起来,两个人踉跄着跟随柴亦枫走去。 云容被她扶着,低声道:“阁主,平阳王当真带了七千人去?” 卓荣:“……我骗她的,只有五百人。” 说着,又看向云容,见她脸色如常,呼吸平稳,又问道:“你肋骨真的断了?” 云容:“……不曾。想突击救你,骗她的。” 两个人忽然不走了,站在洛阳月色之下彼此对视,见对方脸上都是一副劫后余生的凄惨模样,片刻之后,都不由大声笑了出来。 —————————— 柴亦枫在洛阳有客栈,此刻夜色已深不宜赶路,便欲休息一夜再做出发。 卓荣一路上极为忐忑,扯过云容的袖子问道:“当日让你去杀岳无痕的时候,我看你的样子似是与她有交情,不知道你到底有多深的交情?咱们空身赶往赤魔山,一旦碰上岳无痕的面,你我被赤焰宫和飞花阁围击,绝无生还的可能,如今你……” 她说着看向云容,摆明了是想问问这交情够不够深厚,足以让岳无痕不揭穿事实,饶他们一次。 云容顿了一下,道:“确有交情。” 卓荣大喜,忙问:“什么交情?” 云容:“她救我一命我却捅她一剑的交情。” 卓荣闻言气得浑身血液上涌,向前跌了两步,险些没一头栽倒在地上。 这条路是彻底行不通了。卓荣心知自己绝不能就这么跟着柴亦枫去赤魔山见岳无痕,只得加快步子走上去,追上柴亦枫的步子,上前一步扑通拜倒:“前辈,晚辈有话要说。” 柴亦枫挑眉:“如何?” 卓荣道:“如今天机阁覆灭,我家业成空,方才在牢狱之中,长兄为了救我闯了大牢,却不幸被毒酒毒死在牢狱之中,我虽然不孝,但是父亲死后,长兄如父,如今人死了,我怎么也要尽力收了他的遗体,省得来日暴尸街头,我九泉之下难见父亲……” 柴亦枫道:“你是想要我现在放了你走么?” 卓荣赶忙道:“晚辈绝不敢做这种事,况且前辈看看如今洛阳,四处都是追杀我的人马,我就算要逃,要逃得哪里去?我若是尚有残存旧部在洛阳,可至于此?” 柴亦枫挑眉:“那你难不成是想只身一人给你兄长收尸?” 卓荣跪在地上道:“我父亲当年亡故之时,将我和兄长托孤于一个长辈,如今我只想绕道去寻他,只是如今前辈明日还要赶路,不如我们自己赶去,再回来寻前辈。” 柴亦枫反倒是笑了:“怎么,你觉得我会信你,放你给你逃路的机会?” 卓荣赶忙道:“不敢不敢,不如这样,我跟着前辈走,让我手下去——” 柴亦枫忽得在她面前蹲了下来,一手板起她下巴,扬手将一个东西推入她嘴里,卓荣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那药丸已经入肚了。 柴亦枫起身淡然道:“办完事记得来西面客栈寻我。” 卓荣尚且停留在吞了一粒药的事实上,整个人犹呆立在原地发呆。 一抬头,柴亦枫已经走得没影了。 云容见人已经走了,只得上前将她搀扶起来:“阁主,咱们还是去找戚老吧。” 卓荣将手扣入喉中,干呕了一下,并没能呕出那颗药丸来,她嘴里尚且留有苦涩的味道,此刻身上衣衫破烂,抬眼一看,月下天机阁的废墟正凄惨现于眼前,身侧凄清冷淡只留有一个云容,肚子里又吞了个不知道是不是毒|药的丸子,当场不由失声痛哭起来。 云容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得道:“阁主,没准那吃下去的不是毒|药呢,她只是用你多疑的心来防你逃跑而已……” 卓荣一时哽咽不能自已,她深知就算那粒药只是个山楂丸子,她都不可能摆脱自己的疑心真的就这么一走了之。 就算明知柴亦枫不可能行走江湖随身带着一颗可以控制毒量的药丸,就算知道戚老精通医药,说不准能从大致情况下推断出药丸成分做出解药,她都不可能摆脱自己那千万分之一的恐惧之心。 她是逃不掉了。 她不是被柴亦枫的毒|药拴住了,而是被自己的疑心束缚,无处可逃。 卓荣想要擦脸,却发现自己的袖子实在是脏的可以,她读了多年书,心里多少有些嫌弃这脏衣污袖,于是扯过云容的袖子想要擦擦脸上狼狈的泪渍,却发现云容的袖子实在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最后只能呜咽一声作罢。 云容看她这一脸眼泪吹着秋风实在可怜,于是拿袖子一抹,擦去她一脸泪。 于是卓阁主唯一干净的一张脸也沾满了泥土污渍,变成一张彻底的花脸。 这下倒好,终于和乞丐别无二致了。 卓荣哭完了,又变回之前的模样,定了定心收了泪,强自镇定,问:“戚老在哪里?” 云容见她不哭了,心里倒松口气,向西一指道:“过了巷子就是。除了戚老,天机阁残存弟子都在那里。” 卓荣整了整身上脏乱的衣服,咬咬牙,向西面大踏步走去了。 狭窄的巷子里,星光掩映之下,一个破旧的木门藏在深巷的尽头。 推门而进,里面是长长的一条更为狭窄的过道。卓荣摸黑走了很久,在封闭的巷子里闻到药香,想起幼年时节时常在戚老膝下看他制药,这才心中安定了一些,继续向前走去。 再走,又看见一扇旧门,推门而进,星光之下,院子正中央摆着一个藤椅,一个白发白须的老者正坐在藤椅上合目休息。 椅子一旁有棵大树,盘根错节的苍老模样竟和白发苍苍的戚老有几分相似之处。 卓荣赶忙走进去,道:“天气凉了,秋风已经起了,戚老还是莫要在这里吹风了。” 藤椅上的老人睁开褶皱的眼睛看了她一眼,声音哑而低沉:“知道你今夜要来,等你呢。” 说罢,眯着眼打量她身上片刻,叹息一声:“我可曾与你说过莫要和朝廷打交道,我劝了你多少次?你看看你现在,竟沦落至此!你的功名呢?得到了么?” 卓荣俯身扑通一声跪下,涩声道:“没听戚老的劝说,晚辈悔不当初。” 戚老先生摇摇头,一手撑住藤椅的扶手缓缓起身,一手摸了拐杖来,站定了,缓步走了两步来,问:“如今被洛阳追捕,有什么打算?” 卓荣正要说话,只听里面的门吱呀一声打开,走出来的正是天机阁的弟子,身上的蓝衣依旧,手里拿着袍子为戚老披上:“天凉了,戚老当心着凉。” 说着,他又向卓荣作了一揖:“阁主。” 卓荣认得他,在天机阁中相处多年,当时一直觉得此人过于急功近利难成大事,如今天机阁树倒猢狲散,竟剩下他还肯照顾戚老,心中不由感动。 如今见他依旧衣冠整齐,自己却是衣衫破烂,不由有些狼狈。 那人又道:“阁主一路受苦了,属下这就去给阁主找两身干净衣裳。”说着又关切道:“阁主在牢中想必也没能吃好,属下做几道菜来。” 卓荣家破人亡又遭仇敌追杀,此刻再遇故人,又是添衣又是做饭,心中难受之极,不禁又落下泪来:“晚辈不懂事,连累戚老了。” 戚老先生摆手:“这些话少说!把自己照顾好了再说!你现在有什么打算没有?” 卓荣扶着戚老在藤椅上坐下,只觉得身上发冷,知道自己是烧起来了,也不敢多做耽搁,便瞒着戚老道:“家兄……家兄不成事,原本想托给戚老照料,可他……” 卓荣说到这里不由哽咽:“他进了大牢想要救我,偏喝了给我的毒酒,横尸于大牢中了。我如今落魄逃亡,没本事给亲生兄长收尸,只想……只想求戚老,念在家父的面子上,到时候替我兄长收尸,不求葬入祖坟,只求尸骨能入土……” 戚老先生坐下,叹了一声,看了卓荣片刻道:“那你如今要去哪里?” 卓荣不敢说自己被柴亦枫下药的事情,只得道:“我在临海的镇子里还有几个可以交心托付的朋友,天一亮就要离开洛阳避难了。” 她说着又跪下,低了头道:“不能在戚老膝下尽孝,晚辈有罪。” 戚老先生低头,借着月亮的一点淡光看她,见这孩子脸色一面是极度的苍白,上面又覆着一层病态的红,连忙扶她起来道:“怎的病了?” 卓荣赶忙道:“就是有些着凉,不碍事的,不碍事的。” 戚老先生对云容道:“你去我药房里取第一个盒子里的药来煎……你也受伤了?” 卓荣回头去看云容,发现她自从跟着自己进了这院子,就始终弓着身子,一手扶着胸口的地方,一手放在剑上,不由奇怪,然而当着戚老的面,不好意思问,只得以目示意,问她怎么了。 云容僵了一下,看了看卓荣,又看了看戚老,支吾道:“断了肋骨,刚接上。” 卓荣心里觉得奇怪,当着戚老的面又不能问,只得道:“戚老让你去取药,还不快去?” 云容站着没动,支吾道:“这院子里……还有天机阁弟子多少人?取药的总该有吧,阁主,我这刚断了肋骨,你让我去做事情,是不是太……” 卓荣心里越发觉得奇怪,见她无论如何不肯走,便对戚老先生道:“戚老,云容救我出来的时候收了伤,现在差她干活未免有些牵强,这里还有多少剩下的弟子?” 正问着,门又开了,见方才那个弟子端了热腾腾地鸡汤走过来,道:“阁主一路累了,喝些鸡汤暖暖身子吧。” 说着将那鸡汤放于桌子上,舀了一碗,递给卓荣。 卓荣肚子确实是饿极了,然而看着那一碗汤,见云容对着自己微微摇头,心里存了一分疑念,笑道:“长辈在前,我怎么能自己先吃……” 她话音未落,面前的戚老脸色却是一变,一把夺了那汤水低头一嗅,大惊道:“你——” 卓荣一贯知道戚老虽然眼花耳聋,鼻子确实最灵,如今见他大惊,自己也立刻后退一步。 面前那天机阁弟子猛地从怀里抽出一把刀来,一刀捣入离自己最近的戚老胸口,一时间血肉撕裂之声在寂静的院子里响起,鲜血喷溅而出,溅了一地。 戚老手中的汤碗落于地上,发出碎裂的一声响。 后屋的门打开,又走出数名天机阁弟子,身上尚穿着蓝衣,手中的剑上还留有天机阁的“天”字纹路,都一脸敌意看着两人。 卓荣此刻头痛欲裂已经不甚清醒,骤然遭变,竟是没反应过来。 云容拔剑,上前一步护住她。 这里的每一个人,卓荣都认得。 全部是天机阁的弟子。 为首的那一人道:“阁主,你本来执掌天机阁就多有非议,如今连累天机阁被火烧尽了,天机阁弟子尽数被斩首,怎么还有脸回来找我们?” 卓荣咬牙不语。 那人道:“到底是十多年的主仆情义,念在老阁主的面子上我们不杀你,你只老老实实坐在这里,等平阳王府的人来了,我们自然不会为难你。” 卓荣深吸一口气:“我已经连累你们受了一次苦,怎么可能再连累一次?我如今来,只是想托付戚老帮我照料兄长的遗体,托付完自然就走了,你们如今——” 那人身后有人道:“我们当年进天机阁就是为了学问,家中还指着我们去考取功名呢,如今平阳王满洛阳追捕,十年寒窗付之一炬,如是不把你交出去,岂不是就真的断了科举的路?” 又有人道:“阁主,你活着的时候不值钱,死了以后却值十万两金和万户侯呢,肥水不流外人田,你到底也为我们着想一下罢。” 天快亮了,天边泛着一层惨白的光,照在众人冷淡戒备的脸上。 云容看着这一张张熟悉的脸,终于明白了,原来天机阁早就塌了。 不是在平阳王将她下入大牢之时,也不是在大火焚毁天机阁中藏书的时候,而是在她父亲死去之后将天机阁交到自己手上的时候。 没有人相信她一个女流之辈能撑起这个天下最大的藏书阁,所以有才之士尽数走了,剩下的只是些功名利禄之辈,一面窥着她有多大能耐,一面已经开始找下家托付。 她不由想起当年戚老一时不忍对她说:“荣儿,你觉得天机阁里的藏书珍本,还剩下多少真的?” 还剩下多少真的? 她不清楚啊,她只知道,若真是满阁楼的珍本,平阳王能下得了手么? 连外人都知道了,只剩下她一个人蒙在鼓里,自欺欺人罢了。 她那时不是不知,只是她已经无力去管,她深知自己撑起的不过是一个徒有虚名的空壳子,她也早就从这种日复一日的自我欺瞒中变成一个不择手段满口谎话的骗子,但是她已经撑了这么多年,除了再撑下去,别无选择。 然而如今华冠落尽,锦衣成尘,她才看清自己多可笑。 秋风从深深的巷子里一阵又一阵地吹来,为首的那人身上的蓝衣映着天际惨白的晨光显得更像一身丧服,此刻朗声道:“卓阁主,如今你走投无路,唯一的守卫又受了重伤,何苦再和我们争个鱼死网破?你若是不想去平阳王府受辱,那桌上就有毒|药,饮下即可一了百了,端看你如何选择了。” 云容护着她倒退一步,低声道:“都是相识数十年的人,你狠得下心么?” 卓荣生平第一次觉得心口的部位是如此地冷漠,只用平静无比的声音道:“杀出去。” 她说罢,袖手站于一旁,睁大了眼看这一场杀戮。 云容出剑无活口,手里的一把剑毒辣如同长蛇,只在那些文弱书生的胸口噬咬一口,就连带着喷涌鲜血沾染了天机阁蓝衣上的那一“天”字纹路。 须臾之后,天色全亮,蓝衣染血,已经是一院子的尸体。 藤椅还在微微摇动。 这时,似是千军万马赶到,四周沉寂的巷子里,再次响起如潮的脚步声。 四面楚歌。 卓荣感觉头愈来愈痛,眼前一片混沌,踉跄一步就要向前倒去,被云容一把抱起,脚底离地的一刹那,彻底失去了意识。 陷入黑暗之前,她的眼前燃起熊熊火光,那大火时如此炫目耀眼,几乎烧破了洛阳暗黑的天空。 她明明是没看见火烧天机阁的那场火的。 然而在这暗沉的梦境里,那一场火是如此清晰地出现在眼前。 怕是不能给戚老和长兄收尸了。 第37章 逃命无情谷 马车颠颠晃晃,仅存的一扇窗口外是摇晃的风景。 卓荣睁开眼的时候,撩开帘子在窗口呼吸了一次,又病恹恹坐回来,靠在云容肩膀上。 云容喂她一口水,低声道:“阁主,你睡了三日,明日凌晨时分咱们就到桃花镇了。” 柴亦枫正抱肩闭目养神,闻言笑了一声,没说话。 卓荣见她笑,知道这狭窄的空间里说什么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便只得微微颔首,也不避讳柴亦枫,直接问道:“这两日收到什么消息了没有?” 云容说:“没有。” 卓荣想起来什么,忽然挣扎着坐起来,看向柴亦枫:“前辈,那药……” 柴亦枫眼睛都未睁一下:“补药而已,不用怕。” 卓荣自觉上了当,也不能多说什么,便又坐回远处,看着身畔云容苦笑一声:“委屈你陪我走到这里了。” 云容看她一眼,低声道:“睡吧。” 马车摇晃,卓荣身上的烧还未退,醒着也是无用,便继续闭上眼睡去了。 马车里又静了些时候,一直闭目养神的柴亦枫睁开看,打量云容一番,见她依旧是一身朴素黑衣,几经遭变,依旧是平静冷淡的一双眼,仿佛什么都未发生,再大的事情出了也是一样地活。 柴亦枫道:“刚开始的时候我倒是没认出你来,没想到你竟然活到现在,真不容易。” 云容正侧脸看着窗外,闻言微微诧异地回过头来,一双锐利的眼睛里暗沉沉地毫无波澜,微微张了薄唇,道:“多年未见阁主,没来得及给阁主问好。” 柴亦枫盯了她片刻,见那昔日的少女如今脸庞已经成熟不少,末了还是移开了眸子,哑声道:“三年前,对不起。” 云容仿佛是刚想起来三年前自己被丢弃在飞花阁的事情,微微诧异了一下,张嘴啊了一声,沉寂下去,似是不知道说什么,有些尴尬的模样。 柴亦枫给自己找着借口:“那年……那年我只急着救微儿,忘了你了,算我欠你一条命吧。以后有什么事情,和我说一声就是。” 云容倒是愣了。柴亦枫这话里的意思,是想日后帮个忙补偿自己了。 她从来没觉得飞花阁欠她什么。 她本来就是个不出名的杀手,在江湖上辗转卖命,那日柴亦枫也不过是想从她手里买条人命罢了,无非是杀手和雇主之间细如一线的牵连,飞花阁出了事情,不把她灭口就不错了,怎么可能救她? 今天她却听见柴亦枫和她道歉,心里倒是一下子不自在起来,伸手摸了后脑勺道:“这……无妨……” 她嘴笨,真是再说不出什么来了。 柴亦枫眼睛看着别处,眼角绵延的皱纹愈发明显,在昏暗的马车里,她哑声道:“当初要是救你一命,那死孩子也未必和我闹成这个样子。” 云容讷讷不知说什么好,只得略带笨拙道:“阁主放心,阁主要杀的人,我永远不会说出口。” 柴亦枫看她一眼,却是笑了,打量她和卓荣片刻,只觉得这两个人极不协调,一个锐利淡漠如刀,另一个身上书卷气重得几乎病弱,她看了这两人片刻,才问道:“为什么给她卖命?” 云容似乎觉得这问题没什么好答的,只淡淡道:“柴阁主,她不救我,我就真死了。” 柴亦枫淡淡挑眉:“是么?可是在我看来,你们卓阁主做的大半事情都违背武林道义,你这恩报的太绝对了吧?” 云容无心和她吵:“阁主若是看见她怎么挣扎着走过这三年的,也就不这么说了。” 柴亦枫冷笑:“就全天下只欠了她的,让她用尽阴谋手段拉着别人垫背么?” 云容道:“阁主,在洛阳,只有活下来的和死去了的。如果当年没有仇家追杀,我又何必刀尖舔血做个杀手。别的书香世家的女孩子,这年纪早嫁了人在家里绣鸳鸯了,她要是有别的路子活,何必委身与人做些杀人的勾当呢。” 她说着,忽然笑了:“柴阁主深明大义,不照样是花了五十两银子买那人的性命。江湖上最不值钱的就是命,我这个当杀手的,最清楚了。这整十万两银子的命,落在我手上,我照样办。” 随后那句话似是带着刀锋,语声薄而脆,在空气中刮出轻微的响声。 柴亦枫脸色一白,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云容。 云容笑道:“阁主不必紧张,我不会用这个威胁你的。天机阁垮了,我今后要做以前的老行当,嘴还得严不是?” 两个人谁也说不下去,最后云容阖上眼睛,将头靠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睡去了。 柴亦枫盯着云容看了许久,认定这孩子还是没变。 薄唇,黑衣,颀长削瘦的身子,眼角的狠厉一闪而过的瞬间,真像一把锋利的刀。 —————————————— 马车又颠簸了一整天,在赤魔山的脚下停下。 远近的空气里都飘荡着一种烧焦的气息,呛得人流泪。 柴亦枫咳嗽两声,皱着眉撩开帘子跳下车去,将银钱给了车夫,抬头看山上。 偌大的一座山,整个都被彻底烧焦,真可谓是草木无存。 不多时,云容也扶着卓荣下了山,只看了一眼就呆住了。 这里被烧山了? 嶙峋的岩石间是烧焦的巨木,四周一片死一样的寂静,连鸟声都听不见一声。 柴亦枫瞥了一眼她们二人,见卓荣似是已经好转了许多,便道:“走了,上山。” 云容迟疑了一下,还是扶起卓荣上了山。 清晨赶路,在朦胧间越走越是绝望。原本在山下的时候,期待着山上或许还没被殃及,然而一路焦木残存,景象越发凄惨。 三个人走上了山,远远望见原本金碧辉煌的赤焰宫,如今被烧得只剩下断壁残垣,竟和当初的天机阁那模样毫无二致。柴亦枫觉得若不是自己手里拿着一柄剑,身后的卓荣真的要大笑出声来。 走近了,远远听见一个人在哭,柴亦枫忙疾走两步赶上去,映入眼中一片淡绿色的衫子,竟见寄月正跪在一具焦尸旁哭着,抬眼看见她,哽咽着道:“阁主?” 柴亦枫看了看四周,问:“怎么回事?” 寄月哭道:“当日平阳王率军攻打不过,索性放火烧山,大火烧了一日夜,到了后来才被大雨浇灭了,那日鹿姑娘在赤魔山上看岳姑娘,也就没再下来……” 她说着哭起来,又断断续续道:“火熄了以后我跑上山,看见他们抬着五具尸体向下走,我和他们说鹿姑娘是飞花阁的人,动了刀剑才把鹿姑娘的尸首留下来……阁主,这可怎么办?” 柴亦枫骤然遇见这种事情,尚且无论如何不肯相信,低头看那句烧焦了的尸骨,却猛然看见那尸身上一个玉镯子格外显眼,正是如微平时最喜欢的镯子,她垂了眼睛看下去,只看得那脚骨上一串焦黑的银铃,被风一吹,发出清脆的响声。 柴亦枫险些被这场景刺激地昏过去,她守在那尸首旁边呆了许久,问:“他们是如何确认尸首的?” 寄月哭道:“当时赤焰宫里就他们几个人,不是他们还能是谁?大火烧山,还能找个同龄的姑娘来不成?二十几岁的女孩子,上哪儿找去?” 柴亦枫只觉得心里一阵剧痛,如今她抱着一线希望回来,发现不仅死了外甥女,连最疼爱的徒弟也丧生与大火之中了,猛地转头看向卓荣,只觉得恨不得将眼前这人千刀万剐,手里的剑□□,看着卓荣冷笑:“你主子干的这些好事,你如今看见了,高兴了?” 卓荣知道她动了杀念,如今遇见这种事情,惊得倒退一步,忙道:“前辈,前辈莫急啊!这不过就是一具焦尸罢了,天底下的焦尸何其多,你也知道,鬼手医生关梦之最是善于诡计,就算是赤焰宫里的人全死了,她也不可能死的!” 柴亦枫双眼通红,只提着一剑走过来。 卓荣倒退几步,急道:“谁说二十几岁的姑娘不好找?当日派来探听赤焰宫消息的天机阁弟子中,有好几个都是这个年纪的弟子,柴阁主若是真的想要确认人死没死,最该找的是令狐波的尸骨!” 她见柴亦枫听不进去这些话,忙大声叫寄月道:“姑娘,我可问你,当日平阳王手下来找尸骨的时候,可找到令狐波的身子了?令狐波独眼偻背,整个人矮小而扭曲,他的尸骨是完全没办法伪造的!姑娘你当日见到一架偻背的尸首了么!” 寄月哭得已经不那么厉害了:“令狐波从那悬崖上面跳下去了,他们只找到些碎骨头……” 说着,又哽咽道:“那天大火烧山,我找了所有的路都被大火封死了,哪儿能活得下来?” 卓荣倒退一步,跌在地上,心知自己如今是必死无疑了。 她原本正要闭目等死,却猛地看见地上一截烧焦的东西,连忙扑过去一把抓起来看:“柴阁主你看这东西!” 她赶紧站起来,将那焦黑的东西折为两截,露出里面东西空心来:“这是鸟类的尾羽,你可见过这么长的尾羽?” 柴亦枫看了一眼那烧得不成样子的东西,没回话。 卓荣忙道:“我记得鬼手医生关梦之出师无情谷,这鸟羽能有如此长的,只有无情谷的巨鸟雪凤凰,她必定不会甘愿就这么白白被烧死,无情谷离这里不过十日的路程,巨鸟来回只需片刻,他们如今必定在无情谷!” 柴亦枫手里的剑终于垂下来,似信非信地看着卓荣。 卓荣额上全是细密的汗珠,见柴亦枫终于把剑放下来了,这才松了口气,道:“柴阁主,你们说那是鹿姑娘,只看见了玉镯子和银铃,看见她的繁花剑了么?” 寄月原本正哀哀坐在地上哭,闻言忽得止了眼泪,连忙在废墟之中翻找起来。 卓荣赶紧道:“危难之际,那些玉镯子银铃子都可以不要,但是我听闻繁花剑是柴阁主亲自送给鹿姑娘的成年礼,鹿姑娘要是走,就算是什么都不带,必定会带上那把剑!” 寄月在废墟里找了小半个时辰,惊喜地跑回来,道:“阁主,繁花剑不在,繁花剑不在!” 柴亦枫收了剑,冷冷看向卓荣:“先留着你一命,到了无情谷再说。” 卓荣听见这话,终于松了一口气,看了云容一眼,跌跌撞撞走到一面烧焦了的墙边上,扶着墙喘息半晌,疲惫地坐下。 见云容走过来了,她苦笑一声,低声道:“白读了那么多年书,可算是救了一回命。” 云容手里掰着方才卓荣从地上捡起来的那截儿黑色的东西,又咔嚓一声掰开了,疑惑道:“阁主,这不过是截儿空心的木头罢了,上面的木纹——” 她还没说下去,猛地被卓荣捂住了嘴。 云容睁大眼睛看着她,半晌,眨了眨。 卓荣一张脸扭曲着,哑声道:“我当然知道!哪儿有那么命好,从地上捡起来一根就是羽毛!我不骗柴亦枫,咱们活得到明天么!” 云容恍然大悟,被她捂着嘴,呜呜一声,点了点头。 卓荣这才筋疲力尽地放开她,瘫坐在地上:“还拿着干什么,赶紧扔了啊!” —————————— 一日前。 火光蔓延,热浪袭面。 岳无痕坐在鸟背上,对着对面的关梦之大声道:“师娘,咱们出来逃命都不带小白,是不是太不厚道了?” 昏暗天色之中,为了岳无痕能看清楚,关梦之翻了一个极大的白眼:“带上它,是把你身后面那姑娘丢下去,还是把你师兄丢下去?” 吕子英闻言就是一缩头。 一共三只巨鸟,每只鸟上头都坐着两个人,唯独吕子英高头大马,一坐上去,整只鸟上就再坐不下别人。 岳无痕笑嘻嘻道:“这还用说,扔师兄啊!” 吕子英隔着几米远的距离,从风里听见这句话飘过来,气得又给她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当时天色昏暗,吕子英长得又黑,这么一番白眼,在昏冥天空之上,岳无痕只看见两只眼珠子在诡异地横在空中,不由得捂着肚子哈哈哈大笑起来。 吕子英被她一笑,看见她身后坐着的鹿如微也掩着嘴偷笑,一下子就急了,从兜里掏出铜币隔着师父师娘丢过来,正中岳无痕脑门。 岳无痕挨了一下子,整个人故意往后一仰,瘫倒在鹿如微怀里,叫道:“哎呦,师娘,我师兄他打我!” 说着,又故意往鹿如微怀里凑了凑,只觉身后一片温软,仿佛跌倒在重重香气之中,道:“鹿姑娘,鹿姑娘你看看我脑门是不是肿了?” 鹿如微心善,听她这样叫,当真有点着急地凑近了看,然而只看了一眼,就见到她脑门上简直平整地不能再平整,气得一扬手打在她肩上:“再胡闹,摔下去可不管你。” 岳无痕故意赖在她怀里:“哎,鹿姐姐,我头好晕,你不会看错了罢?” 鹿如微又好气又好笑,伸手拍她,嗔道:“再瞎说?” 岳无痕吐了吐舌头,这才一个打挺坐直了,遥遥地看着吕子英一脸得意地坏笑。 当初巨鸟来救人的时候,吕子英深觉作为一个男子汉应担起责任,希望鹿如微和他同坐一只鸟以便保护鹿如微,然而他刚刚坐上去,竟将整只鸟都占满了,再留不下鹿如微的地方。 吕子英十分尴尬,表示自己可以委屈委屈挤一挤让鹿如微坐下,关梦之在旁边嘲讽道:“得了吧,你不心疼你自己,好歹心疼心疼那只鸟!被你压成那样就算了,再压岂不就死了?” 岳无痕在旁边简直笑得大跌,故意哀声道:“哎,鹿姑娘,不行不行,我怕高,鹿姑娘武艺高强,一路上护着我罢?我也不重,也不胖,鹿姑娘搂着我一下就好了……” 几句话说出来,险些没把吕子英给气死。 然后,吕子英就说了一句要命的话:“来,师妹,师兄护着你,师兄抱你。” 岳无痕看了看那鸟惨不忍睹的样子,赶忙伸手扶了头跌跌撞撞走了,咕哝道:“……哎,怎么回事,我好想觉得恐高症一下子就好了呢……师兄真乃神人也……” 雪凤凰振翅于空,展翅而飞。 鹿如微天性温良,岳无痕说她恐高,鹿如微就真的以为她害怕,丝毫听不出来那是个冷笑话,在天上的时候一路哆嗦着搂住岳无痕,嘴唇青紫地问:“还怕吗?还怕吗?” 岳无痕回头看了一眼被吓得半死、埋头抱住自己的鹿如微,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鹿如微哆哆嗦嗦抬头,从她胳膊下面看她带笑的侧脸:“你笑什么?” 岳无痕当即板住脸,茫然四顾:“我没笑啊,我没笑啊!师娘,这天上黑黢黢的是不是有鬼啊?” 关梦之淡淡瞥了一眼过来,骂道:“有你。” 过了一会儿,岳无痕又道:“哎,师娘,我怎么觉得我坐的这只不太稳呢,它是不是快不行了?”她说到这儿,恰巧那鸟向边上一偏躲过空中另一只鸟,鸟背就是一斜。 鹿如微吓得惊叫一声,双臂死死勒住岳无痕腰部,半晌,哆嗦着问:“你、你不怕吧?” 岳无痕咬牙忍住差点被拦腰折断的痛楚,挤出一个笑来:“鹿姑娘抱着我,我自然不怕了。” 鹿如微瑟瑟缩缩将头死死抵在她背上道:“你不怕就好,不怕就好。” 岳无痕:“……嗯。” 如是的情况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终于,巨鸟远离了正在燃烧的赤魔山,彻底飞入黑暗之中,鹿如微可算是看不见脚下的景象了,这才安下心来,不再害怕了。 五个人刚逃离了烈火焚烧的修罗场,此刻都有些心有余悸,到了黑暗之中,谁也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在黑暗中听见岳无痕道:“师兄,你翻个白眼来。” 吕子英闷声闷气的声音远远响起来:“翻白眼做什么。” 岳无痕在黑暗里笑道:“我瞅瞅你在哪儿,确定一下咱们几个没走散嘛。” 吕子英骂道:“要翻你自己翻,我瞅瞅你在哪儿!” 岳无痕这边闲着无聊,就和他斗嘴玩:“哎,你眼珠大嘛,你翻。” 吕子英怒道:“岳无痕!你再说一句试试?” 终于,只听见中间关梦之幽幽说了一声:“再闹,两个人一脚一个踹下去。” 两个人登时全噤声了,陷入彻底无言的黑暗之中。 又过了一会儿,岳无痕身后响起一个温和悦耳的声音:“令狐夫人,晚辈能不能冒昧问一句,咱们此行是去哪里?” 关梦之一向不待见鹿如微,此刻她问自己话,半晌才懒洋洋答道:“无情谷。” 鹿如微犹豫了一下才再张开嘴,声音软糯糯地:“夫人,有一句话,晚辈不知当讲不当讲。” 她这句话说出来,关梦之也不理会,就这么一路飞过去了。岳无痕等了半天,怕鹿如微尴尬,打圆场道:“师娘,师娘你是睡着了么?” 关梦之冷笑:“哟,九重天上睡大觉,你胆子不小嘛。” 岳无痕尴尬道:“鹿姑娘和你说话呢。” 关梦之这才懒洋洋道:“这天上风大,老婆子一时间没听见,鹿姑娘再赏脸说一句可否?” 鹿如微这才迟疑道:“我知道夫人出师于无情谷,对无情谷感情颇深,可是我早几年的时候听我师父说过,无情谷戚家到了一个年级就要疯魔,当年老谷主就是因为疯病而死的,如今……如今新任谷主戚长风虽然和夫人是故交,可是早就过了三十岁了,所以是不是……” 关梦之何等聪明的人,当时听见她说“不知当讲不当讲”的时候就知道她要问这个,此刻幽幽道:“鹿姑娘你可不知道,有时候和有些人在一起,还不如和疯子在一起舒服呢。” 鹿如微迟疑道:“可是……可是我前两年被师父派去无情谷做事,见过戚谷主发疯的模样,她……她疯起来……” 关梦之冷笑:“也是巧了,我这个人啊,命就是这样,拜了个疯的师父,嫁了个疯的丈夫。可是呐,这里面倒是每一个人像那飞花阁的好阁主一样打赌要我的命呢!” 她说话的时候声音拖得极长,想必是故意说了给鹿如微听的,鹿如微脸色一红,垂了头,不敢再说什么了。 岳无痕知道师娘讨厌飞花阁的人,如今肯带上鹿如微一同逃命已经是宽容了,也不好反驳师娘,只得低声对鹿如微道:“鹿姐姐,你也看见了,我师父令狐波也是个出了名的疯子,你可见他害过我?” 鹿如微不敢多说,她知道令狐波是吃活人的,不知道那戚长风,又是怎样疯的。 岳无痕安慰道:“无情谷弟子又近万人,那么多人尚且无事,你又何必担心呢?我师娘是无情谷老谷主的大弟子,你既然和我们同行,自然不会为难你的。” 她说到这里,鹿如微才放了点心,仍是伸出一只手怯怯抓着她的袖子,有些害怕的样子。 岳无痕伸手拍了拍她的手,将她的手握在手心里,笑着安慰道:“好好好,不怕了,姐姐哄你好不好?” 鹿如微脸色一红,一把拍开她的手,怒道:“你——” 两个人正闹着,雪凤凰忽的一头扎下去,吓得鹿如微尖叫一声死死抱住岳无痕。岳无痕也没想到这鸟降落的时候这么要命,赶紧用尽全力抓住鸟身上的羽毛,生怕一个坠下去粉身碎骨。 不多时,巨鸟的速度减缓,慢慢停了下来。 一片黑暗之中,猛地亮起了巨大的火把,几个褐衣黑带的人举着火把走过来,对着关梦之跪下来行礼道:“弟子拜见师伯。” 关梦之扫了一眼过去,淡淡颔首。 那几名弟子站起身来,将手往前一送,道:“师伯、令狐宫主这边请。” 关梦之从鸟背上下来,跟着他们走过去,扭头向岳无痕和鹿如微示意,让她们赶紧跟上。关梦之问道:“我那个好师妹这些年如何了?” 那弟子的身形一僵,回头苦笑道:“师伯是知道的,戚谷主如今也过了三十岁的坎儿了,比老谷主当年……” 关梦之问:“怎的了?” 那弟子猛地住了口,赔笑道:“这哪儿是我一个晚辈能置喙的,师伯见到了就知道了。” 岳无痕和鹿如微并肩走着,见火光照耀之处,尽是纤纤花朵,大多数因在夜里还未绽放,只一个嫣红美丽的花苞,顶在纤细的花茎上摇晃着,风中传来淡淡的香气。 已经是接近黎明了,天光照亮了一些,只见满谷竟是一个巨大的花海,从脚下的路边遥遥望去,直到不远处的峭壁面前,都是盈盈站立的花骨朵,美不胜收。 无情谷位于一个巨大的谷底之中,头顶是山谷裂开的巨缝,仰头看去,头顶上是巨缝中淡青色的天空,两面巨大的山体如同黑色的钳子,正包围着整片谷底。 微风一吹,繁盛的花海就微微晃动。 鹿如微睁大了眼睛看着这花海,有些惊喜地连走了几步上去,如烟一般的纱衣笼在身上,和及腰的花朵相映生辉,人比花娇,花含羞相望。 那来领路的弟子见鹿如微貌美,看她被这花迷了眼,笑着搭话道:“姑娘喜欢这花儿么?” 鹿如微一时回不过神来,痴痴看了好久才道:“我当年来的时候是冬天,没看见这么多花……这真是……太美了……” 那弟子从怀里掏出一副手套来带上,将火把递给鹿如微,伸手折了一支花,拿近了给鹿如微看:“姑娘请看。” 鹿如微垂眸看去,见那娇艳的花儿被人折断了,断口出流出血液一般鲜红的粘稠液体来,不由心疼地伸出手去。 那弟子抓了鹿如微的手,道:“姑娘别碰。” 鹿如微这才有些惋惜地将手收了回去。 那弟子笑道:“这花儿虽漂亮,却是我们谷主以别的法子种的,早不是原先的那种花了,无情谷外是见不到的。至于这汁液,虽然不是什么剧毒,但是若是不慎接触到了,会产生幻觉。无情谷中毒草最多,越是有毒的东西就越是漂亮,所以姑娘若是在这谷里面看见漂亮的东西,可千万别乱碰。” 鹿如微闻言有些心悸,连忙收了手,对那弟子道了一声多谢。 正走着,火光掩映之中,出现一个高高的石阶,石阶之上是一座殿堂,几个无情谷弟子忌讳什么一般,在石阶前站住,不肯再走了。为首的一个道:“师伯、令狐宫主,我们几个晚辈就送你们到这里了,至于后面的路……” 关梦之笑了一声:“这么,你们这一辈这么怕我那个好师妹?” 那弟子冲着关梦之一鞠躬道:“还请师伯谅解。” 关梦之看了他们一眼,便向那殿堂之中走去。 岳无痕刚要迈步,忽的感觉自己被一只小说抓住了,低头一看,看见一个水灵灵的小娃娃,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正仰头看着自己。 岳无痕被她抓住,只得弯下腰来笑道:“怎么了?” 她这一说话,几个弟子看过来,都是大惊失色,连忙跑过来道:“少谷主怎的还不睡?时辰已经不早了,我送您回去吧!” 那小女孩似是听不见一般理也不理,只仰着小脸蛋看着岳无痕笑道:“你的头发是红色的呀!” 岳无痕见她水灵可爱,便笑着哄她道:“是,要摸摸看么?” 那小女孩很开心地点了好几下头。 岳无痕便温顺地蹲了下来,低头让她摸,笑道:“你叫什么?” 那小女孩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伸手摸着岳无痕的头发,一下下地抚摸着:“不是烫的呀!和普通人的一样!” 她摸完了,又恋恋不舍地缩回了手:“我是戚文文呀。” 岳无痕觉得这孩子肉乎乎的,白嫩嫩的脸蛋上一双大大的眼睛,真是可爱地要命,便伸手将她抱起来,笑道:“我是岳无痕,来,喊姐姐。” 戚文文清脆地笑了一声,抱住她的脖子道:“你真好,我喜欢你!” 岳无痕原本正逗这孩子玩的开心,一回头,忽然见所有无情谷弟子都像看鬼一样看着她,而且都离她远远地,不敢接近。 就连鹿如微,也是苍白了一张脸。 岳无痕茫然道:“鹿姑娘,怎么了?” 鹿如微看了一眼周围的人,低声道:“无痕,把她放下来吧,我们要进去了。” 戚文文闻言看向鹿如微,撇了撇嘴道:“我不喜欢你。” 岳无痕不明所以,但是见众人都等着自己,只好把戚文文放了下来,又拉拉她的小手道:“姐姐一会儿再来找你玩,好不好?” 戚文文伸出小手指头:“拉钩钩!” 岳无痕笑盈盈拉了一下:“好了,姐姐走了。” 她说罢,便起身随着鹿如微向前殿走去了,一路上见鹿如微脸色不好,便问道:“你怎么了?” 鹿如微有点害怕地回头看了一眼那个正被人抱回去睡觉的小女孩,道:“我一年前来过一次,那孩子……姓戚,身上也有点戚家的疯病,她虽然年纪小,武功厉害得很,上次我来的时候,正看见她把一个人拖走……” 岳无痕奇道:“拖走?这么小的孩子,怎么拖?” 鹿如微压低了声音道:“所以我才觉得害怕,她那时候拿着一截鞭子,就那么勒住一个人的脖子拖着走,那个人一直在挣扎,都挣不脱……” 岳无痕正要说什么,忽然见眼前的朱漆大门轰然一声打开了,几个人都住了嘴,迈步向里面走去。 昏黄灯光里,一阵令人迷醉的香气扑面而来。 不远处的高阶上,有一个类似于王座的金色高椅子,一个女人正横着躺在上面,将头靠在扶手上,修长的腿从红色的衣服里露出来,正懒洋洋地搭在扶手上。 那女子逸长的青丝,正松垮垮地披在肩上,散落了一地。 听见脚步声,那女人淡淡回眸,一双妩媚的眸子荡悠悠望了过来,眸子里映着烛影摇红,分外诱人。 她懒懒地从那王座上坐起身,半边肩头的红衣松垮垮地脱落,露出一半诱人的肩膀来,轻笑道:“师姐回来看我了?” 关梦之打量她片刻:“嗯。” 那女子肩头散落着秀发,痴笑起来格外妩媚,笑道:“我可是想死师姐了,这无情谷里气候潮湿,最适合发霉,师姐不在的这十几年里,我都快烂了。” 这女人便是戚长风无疑了。 岳无痕原本没看清她怀里抱着的东西,这时候戚长风摇摇晃晃坐起来了,从高阶上缓缓走下来,她才看清那怀里抱着的是一颗白骨头颅。 戚长风抱着那头颅,一路上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媚眼如丝,正笑盈盈地打量着岳无痕:“这就是你那个小徒弟了?” 关梦之道:“眼力不错。” 令狐波站在关梦之伸手,独独剩下的那一只眼睛死死盯住戚长风看着。他是个疯子,不懂什么美的丑的诱惑不诱惑,他只是本能地察觉到杀意,手放在腰际的弯刀上,警惕地看着那妩媚的女人。 戚长风身上只有一件松垮不成形的红衣,袒露着娇嫩的胸口,怀里抱着一颗白色的头骨,伸出手来在岳无痕下巴上溜了一圈,笑道:“你教出来的人,身上那股子鬼机灵味儿都和你一样。” 她说着眯上眼,在岳无痕颈边凑着嗅了嗅:“小聪明,成不了大事。” 说着,又看向鹿如微,忽然轻声笑了一声,仿佛看见了什么宝贝一般,想要伸手去碰,鹿如微似是有些怕她,倒退一步躲到了鹿如微身后。 戚长风也不计较,只扭着腰肢幽幽走了回去,娇声道:“这么多年了,师姐想我不曾?” 关梦之冷笑:“自然不曾。” 戚长风伸出纤长白皙的手指托住下巴,声音忽的冷了下来:“师姐这么多年不见我,不会连我戚家的规矩都忘了罢?” 说着,妩媚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杀意,伸出舌头来舔舐嘴唇一圈,悠然道:“我饿了。” 关梦之淡淡道:“自然没忘。” 她说着,忽的猛地一把将鹿如微扯过来,伸手在她颈后的穴道上一点,鹿如微蓦然睁大了眼睛,整个人身子僵住,动弹不得。 关梦之将她往前一推,她便硬生生扑倒在地上。 关梦之一伸手,拦住要追上去扶她的岳无痕,抬眼看向戚长风,斩钉截铁地说:“这个便带是给你的。你刚才看过,想必过关了吧?” 鹿如微扑在地上,身体僵硬动弹不得,如烟一般的紫纱衣染了尘,褶皱着掀在她身上,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腿来,显得格外可怜。 她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眼睛里带着质疑嗯和畏惧,惊恐地看向岳无痕。 第38章 追杀红狐狸 岳无痕正要上前,被关梦之一把扯住,冷笑道:“你可把是非分清楚点,戚家人全是疯子,如今你不把这只狐狸精给她吃,你自己就得替她送命。再说了,反正这姑娘中了折魂散如今过去四年了,没几年活头,你何必为了一个活不长的人搭上自己?” 岳无痕说:“师娘,人家陪着咱们受难,这种时候把人推出去——” 关梦之挑眉道:“陪着咱们受难?你知道她是不是柴亦枫派来监视你的奸细?老老实实跟着师娘走,别在这儿跟那个疯子呆在一起。” 说罢,又低声在岳无痕耳边说道:“你别看她是个疯子,全天底下的聪明人都骗不过她。” 岳无痕不能和师娘争执,只得道:“师娘,你们先走吧,我过一会儿去寻你们。” 关梦之伸手在她肩上拍拍:“别做傻事。” 关梦之说罢,带着徒弟和令狐波向殿外走去,很快,大门打开复又关上,空荡荡的大殿里只剩下她们三个人。 岳无痕绷直了身子站在鹿如微身边,并没有走上去把鹿如微扶起来,而是站在那里打量着戚长风。她知道戚长风此刻看鹿如微的眼神,和山上那只老虎看到了嘴边的猎物绝无一丝差别,如果她敢上去和戚长风抢,根本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她不能在别人的地盘上做以卵击石的事情。 岳无痕就那么站着打量着戚长风,发现戚长风也是一脸带笑看着她,便定了定心道:“戚谷主,我师娘说您是她见过最聪明的人,所以我想,我要做什么,您知道吧?” 戚长风笑盈盈地理着自己的指甲:“你师娘可不是这么说的,她说我是个疯子。” 岳无痕道:“这个……鹿姑娘,我不知道谷主到底看重她哪里,但是三年前的时候,柴阁主带着鹿姑娘上赤魔山,想要用明珠骗我师娘救她再夺回明珠——” 戚长风听到这里,忽然捧住肚子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当真?” 岳无痕听她笑得瘆人,先是被吓了一跳,顿了片刻才道:“当真。赤魔山上有灵鸟守卫,所以这些话师娘听得极为清楚,就在救人的时候给她下了折魂散。戚谷主,这□□就出自无情谷,您也知道会有什么下场吧?” 戚长风笑而不语。 岳无痕看了一眼鹿如微,见她紧闭着眼睛,一滴泪从眼角溢出来,分外惹人心疼。 岳无痕道:“谷主若是要吃这姑娘,我没有任何意见,但是吃了她对谷主没有任何好处。不如这样,我用十倍的人来换她的命,这样可好?” 戚长风笑吟吟地舔了舔自己的嘴唇:“我要吃年轻的。” 岳无痕听得她答应了,连忙上前一步想要扶起鹿如微,然而还没来得及碰到人,一条黑色的长鞭猛地从前面狠抽过来,打在她手腕上,当即就是一道触目惊心的狭长伤口。 岳无痕捂住流血的右手,咬牙抬头看向戚长风。 戚长风收了鞭子,轻声道:“一物换一物,东西拿来了再说。” 说罢,那长鞭又是一挥,宛如灵活的长蛇一般抽在鹿如微脖子上,竟一卷将她整个人勒住脖子扯起来,整个人凌空撞进戚长风怀里。 戚长风如丢垃圾一般将她丢在高阶之上,笑着对岳无痕道:“日落之前,我要吃饭。” ———————————— 无情谷距离赤魔山的距离并不远,柴亦枫飞花阁中有快马,如今事情的紧急程度远不够数人坐马车慢悠悠赶过去,因而不管卓荣高烧是否已经退了,柴亦枫直接将人丢上云容的马车,一路向无情谷飞奔而去。 柴亦枫一人纵马在前,云容马上因坐着两个人,一路落在后面。 卓荣黎明时分在赤魔山上出了一身冷汗,此刻烧退下去不少,因而神志清醒很多,见柴亦枫快马在前,便低声对云容说道:“咱们无论如何不能进无情谷,就算是要岳无痕他们都活着,咱们也不能走进去,记住了么?” 云容看她一眼,没回答。 卓荣压低了声音道:“你大约不知道,戚家上下三代都是疯子,而且一个疯的比一个彻底,咱们要是跟着飞花阁的人进去,就断没有活着出来的路了,所以无论发生什么,到了无情谷山外的梨水镇,咱们必须走。” 云容在马背上加一鞭前行,淡淡道:“进去看一眼。” 卓荣险些没被她气得昏过去,怒道:“你知道无情谷弟子每年要为阁主买三百个奴隶带入谷中么?戚长风三年前就疯了,食人嗜血,这是武林之中皆知的秘密,你我要是进去,莫说我这个病秧子和前面那个老婆子了,你云容正当盛年身体好得很,进去就等着被她吸干了血吧!” 云容顿了一下,道:“阁主在梨水镇等我就是。” 卓荣最恨云容这幅样子,逼她说话也不说,怎么骂都不吭声,任凭你说什么都不吱声,木着一张毫无表情的脸,就把所有的话都当做没看到没听到,简直比木头还要硬几分。她被气得不轻,索性不再说话,心里盘算别的办法脱身了。 半日之后,快马疾驰,梨花镇。 戚长风这两年虽然食人嗜血,但是兔子不吃窝边草,从来不从梨水镇下手寻人,因而这梨水镇有无情谷庇佑,反而要比很多大城镇还要安定许多。 刚踏入镇子,柴亦枫便将斗篷披在头上,低声道:“掩着脸,平阳王的人已经到了。” 此刻正值暮色之中,卓荣从那赤魔山上下来之后连脸都没机会擦,此刻正是一脸污渍的狼狈相,哪里需要掩着脸。 柴亦枫整张脸掩在斗篷的阴影之中,手中握着剑,正戒备着,忽然听耳边遥遥地几人低声议论道:“王爷一路派来了十七个人,如今怎么就剩咱们七人了?剩下那十人都去哪里了?” 另一人道:“来镇子的时候还是齐全的,如今一个都联系不上了。” 卓荣不是习武之人,自然听不见那些人说话,此刻只追了两步上去,问柴亦枫道:“前辈是如何认出那些人是平阳王派来的?” 柴亦枫道:“皇都脚下的人,说话做事走路姿势都和这里的人不同,最关键的,你看那七人中抱剑不语的人,别回头,摔一跤顺路看。” 卓荣别无选择,只得自己左脚绊右脚,扑通摔在地上,趁着起身的时候看了一眼,又赶忙追上去道:“前辈说的可是那个脸上又一道刀疤的人?” 柴亦枫低声道:“他怀里那把剑就叫天罡,人也叫天罡,是平阳王身边一等一的杀手,你若是被追杀,撞上他断然就没命了。” 卓荣原本想留在梨花镇断断不肯去见戚长风,如今听见这句话,心里有些戚戚然,慢走两步,问云容道:“你打得过天罡么?” 云容沉默。 卓荣奇道:“云容?” 半晌,云容的眸子看过来,轻咳一声道:“他是我师父。” 卓荣大喜:“当真!” 云容叹气:“嗯。” 卓荣心想这下总算是有救了,正欲向云容求个人情,却见云容立起领子掩住了半边脸,匆匆向前走,不由困惑道:“怎么了?” 柴亦枫笑了:“想不到你竟是他教出来的,能活下来,不容易。” 云容压低声音道:“天罡一共收了十七个徒弟,十四岁之时用三分力试剑,活下来的放下山,我是唯一一个。” 卓荣整个人雷劈一般愣住了:“什么意思?” 柴亦枫笑道:“天机阁号称无所不知,看来不知的倒是不少么。天罡那一派海棠门下的规矩,徒弟带到十四岁,能从师父剑下活着出来,就放下山任由生死。” 云容面色冷淡道:“他杀人无数,我下山了以后因着和他的剑法路数一样,被大半个江湖追杀了好几年,后来自己练了刀法,才好歹躲过去。” 卓荣对江湖上的门派一向了解颇多,却第一次听说这个海棠,读书人的那股子刨根问底的劲儿又上来了:“既然是杀手,为什么叫海棠?” 云容的声音带着三分冷气:“海棠无香,杀手无形。” 卓荣方才只远远地瞥了一眼,见那天罡脸上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疤,眉眼之中煞气远胜于云容,此刻又想到他为平阳王效力,不由心中多了几分忌惮,也顾不得无情谷里的险恶情境了,只盼着赶紧跟着柴亦枫进谷才好。 柴亦枫正欲说什么,忽然见远处暮色之中,飘过一个红衣的影子,那影子一瞬即逝,从眼前晃过,身形竟是格外熟悉。 柴亦枫大惊道:“看见了么?” 云容眉头微蹙,虽只一瞬,她却一眼在人群之中认出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赤发高束,红衣弯刀,身形敏捷轻健—— 岳无痕。 暮色逆光之中,那身影与人群之中迅速隐匿,然而她却看得如此清楚。 早在她们看见她之前,那家伙早就瞥见她们了。 她这一晃,是刻意晃出来让她们看的。 不由得,她的嘴角竟不自觉地微微抿起—— 一瞬即逝,倒真像一只狡猾的红狐狸,露出一截尾巴来在你眼前一晃,便纵身跃入密密林中不复追寻。 —————————— 柴亦枫只觉那个让她惦念又憎恨的孩子在眼前一晃,和月成像极了的背影便隐没在重重人海之中了,那一刻心中无限失落,忙大步追了上去。 卓荣一惊,赶紧抓住柴亦枫的手道:“柴阁主,你虽然和岳无痕又血缘之亲,只是如今她怕是已经看见咱们在一起了……” 柴亦枫冷冷地挑眉:“那又如何?” 卓荣窘迫道:“岳……岳姑娘知道我卓荣害过她,如今看见你和我们在一起,怕是觉得咱们是合起伙来害她的了,岳姑娘狡猾……不不不,生性聪明机灵,没准想出什么主意来让咱们……倒霉什么的……” 云容道:“不妨事,柴阁主披着斗篷,看不见脸。” 她说罢,便纵身向岳无痕消失的地方追去了。 柴亦枫略一迟疑,也追了上去,道:“你跑快点跟上。” 卓荣险些没被再次气昏过去:“……云容你个不要命的,你给我回来!云容!” 她喊了一声,又生怕引起那些人注意,只得咬紧牙关追了上去。 梨水镇的街道上正是晚市热闹的时候,一条街上两侧都是买各种货物的,人来人往,十分喧嚣。卓荣自小在洛阳长大,习惯了城镇之中分东西市的大城镇,第一次进这种不限制商业的小镇子,几乎被来来往往地人挤的走不动路。 云容一只手放于剑柄上,一双锐利的眸子锁定了方向,竟忘了卓荣走不快,一路快步追去。 那只狡猾的红狐狸时不时在人群之中露出一截尾巴来,然那一角红色的衣袂很快就隐没在人群之中,云容在这人来人往的喧嚣之中,只觉得正处于寂静山林里,和一只狐狸玩着躲躲藏藏的游戏。 没察觉错的话,那家伙身形矫健,怕是伤已经好了。 这灵活的步伐,想必早已对梨水镇的地势了如指掌。 她知道此刻自己正被玩弄于那只狐狸的鼓掌之中,然而这种追逐的游戏却激起她内心深处地好斗来,仿佛这镇子,这山林便成了她的战场。 一个藏在树后等着她去发现的狐狸。 这时,卓荣忽的扑了过来,一把扯住云容的袖子:“柴亦枫寻人,你去做什么?” 云容唇畔牵起一个笑来:“捉狐狸。” 看她形容神色,竟像是玩一个游戏一样跃跃欲试,仿佛她正在追的那人不是仇家,反倒是一起玩的伙伴。 卓荣急道:“你可知道咱们正在往什么地方走?那岳无痕狡猾多端就像只——” 她说到这儿,蓦然想起卓荣方才说的捉狐狸来,无奈只得一顿脚:“你要抓的那只狐狸,现在正在把你往太阳落山的地方带!梨水镇西面即是无情谷,你知道到了无情谷有什么等着你?关梦之就是师出无情谷,和那帮疯子可是一伙的,没准现在正布下天罗地网等着你我呢!” 云容一句话都没听进去,只觉得这种追逐之间隐隐带着一种令人兴奋的东西,快步追了上去。 卓荣是个书生,此刻被人推推嚷嚷已经走不动了,叉着腰看着那两个家伙不要命地追上去,不由气得顿足:“死了活该!” 她骂完,又生怕这梨水镇不安全,只得再次追了上去。 卓荣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跑着,一路跨过街道两列油腻的路摊,跨过卖鱼的,卖肉的,推开一个卖糖葫芦的,追了过去。 她一边跑着,一边想,为什么方才站在路边的只有七个人? 平阳王若是派人来,大多是派四队,每队四人,若是算上那天罡领头,至少有十七个才对,那么少了的整整十个探子,去哪儿了? 无情谷?被戚长风带走了? 不对,戚长风从来不从临近的地方抓人走,无情谷还没傻到在自家门口揽罪过的地步。 若是飞花阁呢? 飞花阁如今刚刚抵达,还没来得及喘气,怎么可能杀人 难不成,是岳无痕 看她如今这模样一脸轻松,难不成刚刚杀了几个平阳王手下泄愤 她何苦只抓一半的人 卓荣一时想不通这事情,也只得快速地跟着云容他们出了城镇,一路向西面走去了。 暮色总是消失得最快,此刻刚出了镇子,那一轮夕阳就已经沉入山后,再过一阵子,连红色的晚霞也消失在天空的西面了,黑暗降临大地,银白色的月光追随几个人的脚步,一路向西照去。 月色明亮,路途坦荡,路边树影窸窸窣窣,轻轻摇晃。 那只红色的狐狸,从一开始地露出尾巴,到最后连尾巴也消失在月色之中了,只剩下细微的气息可以追踪了。 卓荣有些不耐烦了,喊了一声:“岳无痕!你有种就直接出来,这么躲躲藏藏算什么本事!” 她吼完,忽得察觉这附近万籁俱寂,猛然想起来—— 梨水镇的西面,根本不是无情谷,而是—— 忽然,三个人竟一脚踩空,从高处跌了下去! 月色之下,骤然出现无数把映着月光的寒刃,竟是无数利刃如同横尸一般陈列于谷底! 这里是无情谷的剑冢! 几个人原本还想站稳,谁知一挣扎,竟一路跌了下去,卓荣好不容易摔倒在地面上的时候,猛然一抬头,竟迎头就是一把锋利的剑,再跌下去一步就要割断脖子! 云容和柴亦枫平衡比她好些,尚未如此凄惨,但也摔得不轻。 四面除了跌下来的地方有点缓冲之外,四面都是绝壁高峰,简直如一个监狱一般将几个人围在地底。 裂缝之上,是一轮明亮的月亮。 月色之下,忽然传来一阵缥缈的笑声,紧接着一袭红衣出现在那月明星稀的裂缝口,鲜红的衣袂沿着峭壁垂了下来,只见一个俏生生的女孩子正叠着腿坐在她们头顶上的悬崖上,月光把她的影子拉的瘦长而清丽。 只见岳无痕笑盈盈坐在上面,小脑袋微微偏了偏,笑道:“卓阁主,你可曾想到你我也会有易地而处的时候?” 她一缕红发垂于纤细白嫩的脖颈之上,显得分外俏皮,此刻咧开嘴略带痞子气地笑笑:“卓阁主不是天下无所不知的么?” 卓荣恨恨咬牙。 啊,这语气,这模样,真是一只狡猾至极的红狐狸。 岳无痕手中的弯刀转了三转,笑道:“真是不巧,刚给戚谷主送了十个活人过去,怎么样,卓阁主想不想到无情谷去尝尝活死人的滋味?啧啧,那边那个黑衣服的家伙,是云容吧?” 云容抬头看她,锐利的眸子里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兴奋。 这是只杀不死的红狐狸。 她杀了这么多人,第一次遇见杀不死的。 这真是,太有意思了。 岳无痕将长腿舒服地叠着,微微弯了眼笑盈盈看向云容:“真是对不起呢,云姑娘剑下无活口,在下命硬,坏了云姑娘的规矩了。” 说着,将手里的弯刀在指间绕了一绕:“怎么,云姑娘想不想尝尝这弯刀的滋味儿?” 她正得意笑着,丝毫没有注意到那个披着黑色斗篷的影子。 柴亦枫僵在原地,低垂着头,甚至都不敢抬头看过来。 那个熟悉的身影就在眼前。 依旧是月下,高处,带着几分俏皮的笑坐在那里。 一如二十年前的飞花阁顶端,年仅十四岁的月成抱着飞花阁楼顶的那一颗明珠,笑盈盈地坐着,对她遥遥地喊着:“姐姐快来抓我啊!” 那孩子的嘴角带着一丝得意,丝毫不觉得坐在高处是何其的危险,下面的人急的要哭,她却只是笑盈盈坐在那里,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多少年了,她对自己说,若是见到岳千讳那混账的孩子,一定将她千刀万剐,至死方休。 可是每当她看见那孩子的时候,却觉得无名地烦躁从心头涌起—— 又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又是一个没心没肺的家伙,又是一个迟早要走的人。 她以为,岳千讳的种,她就可以毫无忌惮地下手。可是那孩子偏偏生了一张那么像月成的脸,那么像,那么像。 看见了真恨不得撕个粉碎,看不见时,却又会魂牵梦萦地担心。 有好好吃饭在长大吗? 有乖乖在养伤吗? 武功学会了不曾?练轻功的时候从树上摔下来过不曾?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已经热泪盈眶。她又多恨那个孩子,就有多疼那个孩子。 啊,要是卓荣真的杀了这孩子就好了。 她这么想着,缓缓抬了头,看过去,见那少女纤小的一双脚正在悬崖上踢着,此刻笑嘻嘻道:“卓阁主,你又搬了什么救兵来?怎么样,咱们这次看看谁先死如何?” 柴亦枫看着月亮下的那个孩子。 不要坐得那么高,摔下来可怎么办? 遍山的利刃层层掩埋,摔伤了可怎么办? 有在好好长大吗? 她忽的笑了,是啊,是啊,已经这么大了,一样狡猾的眼睛,一样灵动的唇,都这么大了。 岳无痕手里正转着弯刀,笑盈盈看向抬头的柴亦枫,就那么看过来,当场吓得差点没从上面摔下来。 她手里的弯刀就是一顿,一个没接住,飞出去了,砰的一声甩在剑冢里,没影儿了。 岳无痕都来不及心疼师娘新送她的弯刀,就吓得一个激灵坐起来,一溜烟地跑了。 下面那人竟然是柴亦枫! 好、好吧,是柴亦枫也没什么,可是她怕啊! 天地良心,岳无痕活了两辈子,还没见着什么东西比柴亦枫更害怕,简直看见她就吓得浑身哆嗦。 岳无痕一口气奔出十余里地,才想起来她们几个困在剑冢里,一时半会是追不上来了。 岳无痕这才松了口气。 她竟然就这么没种地被吓跑了。 亲娘啊,苍天啊,她怎么把柴亦枫也给困底下了啊? 要知道对于她来说,这世上就是成了鬼的夜叉,阎王爷座下的催命鬼都没柴亦枫可怕啊! 她就是怂柴亦枫,她就是怕柴亦枫,她死过一次连死都不怕了,就是从骨子里怕柴亦枫。 岳无痕跑了好远以后,怂怂地想…… 这辈子柴亦枫不会拿着戒尺打她手掌心了吧? 那她到底怕个鬼啊! 第39章 柳云舒 岳无痕一路乘月赶回无情谷,脑袋里乱成一团,她倒是觉得完全可以将那几人直接困于剑冢里饿死算了,然而天杀的柴亦枫偏偏跟卓荣他们在一起,她要是把柴亦枫饿死了,回头死了下黄泉估计要被亲娘掐死。 师娘和她说了多次柴亦枫不是好人,如今又见到她和卓荣云容待在一起,心里又怀疑当初那件事她也脱不了干系,但是她左想右想都只是瞎猜,说到底没证据,只得作罢。 她这么想着,一路上不知所措,干脆不去管她们了,努力将这件事抛到脑后。 就这么一路上迷迷瞪瞪往回走,不知何时一抬头,只看见头顶一道长匾,上书碧书院三个大字,知道自己是回了众人借住的院子了,推门进去,见吕子英正在一口井边儿上打水。 岳无痕揉了揉头走过去:“师兄,鹿姑娘呢?” 吕子英手里头的动作一顿,桶子里的水洒出来点,方尴尬抬头道:“鹿姑娘不在……” 岳无痕原本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鹿如微竟不在这里,当场心里就是一咯噔:“戚长风没将她放回来?” 吕子英将水桶放在一边,伸手挠头道:“倒是送回来了……这……无痕啊,你是不是在鹿姑娘面前说了什么?” 岳无痕整个人被卡住,两只手半垂在空中不知所措:“我我说啥了?” 吕子英道:“你将师娘当日给她下折魂散的事情说出来了?当时鹿姑娘被人送回来的时候,我想送她去偏房里休息一下,她哭着说赤焰宫里的人知人知面不知心无情无义,哭着就跑了……” 岳无痕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响,整个人站在萧瑟秋风里,头疼加上害怕,整个人就傻了。 岳无痕当时就结巴了:“我我我当时是想编个谎救她,她她还说什么了?” 吕子英伸手挠挠头:“应该是回飞花阁了吧……” 岳无痕借着月光一看,这才看见吕子英左边脸上一个鲜红的巴掌印子,不由看着就觉得自己的脸跟着一块疼:“这鹿姑娘打的?” 吕子英讷讷摸了摸脸:“鹿姑娘打了一巴掌,师娘又加了一巴掌……” 岳无痕无奈,只得揉了揉乱成一团麻的头,借着月光走出院子去找人。无情谷里并不安全,戚长风虽然现在放了鹿如微出来,保不准什么时候她吃饱了,又将鹿如微拖入无情谷的地牢里去嗜血食肉。 离进谷之时只隔了短短一日,这外面的花海竟已经在月光下绽放了一半,正在秋风之中缓缓摇曳着。 入了夜,无情谷中的大半弟子都不出来了,她一个人在月夜下缓缓走着,于花海之中四处张望,实在是想不出鹿如微能跑到哪里去。 若是鹿如微单单跑走了还好,若是她在花海中央随处找个地方蹲下来,那可真是无论如何都找不见人影了。 岳无痕正在谷中找人,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脆生生的一声笑,回头一看,见一个水灵灵的小娃娃正笑嘻嘻地背着手瞧她,见她回头,笑着问:“你找什么呢?” 岳无痕见是戚文文,便蹲了下来,伸手揉揉她的小脸蛋,道:“姐姐在找人呢,你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觉?” 戚文文生的极像戚长风,还是如此幼年时节就长着如此妩媚而水灵的一双眼,眼角下一颗漂亮的痣,如这漫山的花海一般美不胜收。 戚文文嘟了嘟小嘴:“你都还没睡觉呢!” 岳无痕越看她越觉得喜欢,便将她抱起来在怀里揉了揉,道:“你现在不睡觉,以后可是长不高的。那天和姐姐一起来的花仙姐姐,就是一身紫纱衣眉眼如画的那姑娘,你看见了不曾?” 戚文文将小手搭在她脖子上,笑道:“看见了啊。” 岳无痕大喜:“你知道她在哪里不曾?” 戚文文开心地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处楼阁,道:“那里!” 岳无痕被她指了方向,连忙向那处楼阁走去,然而只走了几步就察觉不对,她远远看着,见那阁楼比起无情谷的其他建筑,显得极为破旧,而且那一处是无情谷最低的洼地,不远处有河水流过,聚成了一小潭池水,应该是极为潮湿的地方。 而且无情谷本就位于低谷之中,那一处地势最低,应该是积水非常严重且空气难以流通才对,鹿如微怎么会去那里? 岳无痕走近了,又看见不远处立着几个字迹模糊的牌子,心中更是疑惑,便问怀里的戚文文道:“这是什么地方?你怎么会看见她来这里的?” 戚文文笑嘻嘻道:“这是我娘亲养毒虫的地方,我跟那个女人说,无情谷这里有个别人不知道的出口,她从那地方爬进去就可以啦!” 岳无痕心里就是一凉:“什么……什么地方?” 戚文文伸了小手指了指:“喏,那地方有一扇别人不知道的门,已经松了,爬进去就掉进毒虫堆里去啦!” 岳无痕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手一松,险些将那孩子跌下来,声音已经变了调:“你将她引入毒虫洞穴之中去了?” 戚文文歪了歪小脑袋:“她那么细皮嫩肉的,虫子肯定喜欢吃,姐姐你说是不是?” 岳无痕只觉得心中一凉,看着那小孩子只觉得无尽狠毒,恨不得一巴掌就打在她那张笑着的脸上。 月色明亮,漫山花香弥漫在微凉的空气中。 这时,月下忽然传来一声带了几分虚弱的呵斥声:“文文,不许胡闹。” 岳无痕回过头,只见月色之下走来一个身穿月白色长衫的年轻女子,她脸色略显苍白,身子也瘦的出奇,只是一双清丽的眼睛正笑着看向自己:“弟子不争气,吓到岳姑娘了。” 岳无痕一时间不知道那姑娘是哪里走出来的,下意识看着她发愣:“你是……” 那女子眉眼细长而温顺,走近来,身畔带着点药香,微微抿了苍白的唇笑道:“在下柳云舒,是这孩子的教书师父,孩子不懂事,吓到岳姑娘了。” 岳无痕一时间还没转过弯来:“那她说将鹿如微引入毒虫谷中,是真的是假的?” 柳云舒身上的药香在空气里微微弥漫着:“鹿姑娘是飞花阁的少阁主,是我无情谷的贵客,怎么可能怠慢了她?文文和你说这些,是想骗你从那门里走过去救人,你若是被她骗了,掉进去的怕就是岳姑娘你了。” 她说着叹了口气:“怪我管教无方,惊到岳姑娘了。” 说罢,柳云舒那双柔和的眼睛转向戚文文,带了几分严厉道:“伸手。” 戚文文显然怕她,看见她就吓得倒退了好几步,怯怯缩到岳无痕后面去,伸出小手抓住岳无痕的衣摆,哭道:“好姐姐,我不骗你了,你不要让师父打我的手心……” 柳云舒只静静看着她:“文文,过来。” 岳无痕倒是觉得很惊讶。这无情谷里多少武艺不低的弟子都惧怕戚文文,她却怕一个病秧子怕到这地步? 她这么想着,不由细细打量柳云舒,只见她衣衫朴素却极为干净,头发简单地束起,只用一支古朴的玉簪子挽着,面色因常年生病而显得虚弱而苍白,虽然容貌不是很漂亮,但是却让人看着极为舒心。 柳云舒静静站了一会儿,一双清丽的眸子看着戚文文,并不说其他的话。 半晌,戚文文把小脑袋探了出来,小鼻子抽了抽,很害怕地缩着脖子走出来,哭道:“师父,文文知错了,别打我了好不好……” 她说着,抽着鼻子伸出了小手。 柳云舒伸手轻轻抓了她的小手,将手里的玉折扇翻转过来在上面敲了两下:“以后还如此么?” 戚文文赶紧缩了手逃到岳无痕身后去:“不敢了,不敢了!” 柳云舒教育了弟子,这才转眸看向岳无痕,道:“在下不才,被戚谷主收留,平日里就是个教书先生,但是岳姑娘若是在无情谷里遇到了什么事情,都可以来找我。” 岳无痕愣了片刻,才道:“柳姑娘,你可是……可是江湖上传的那个柳姑娘?” 柳云舒微微一笑,道:“在下不过是个病秧子,岳姑娘不要多想。” 正说着,远处忽的跑过来一个年轻男子,一路上也不管那些花如何,直接踩着花跑过来,整个人穿着一身过分宽大的灰色袍子,显得极为邋遢,在老远就扬声叫道:“我的好妹子啊,这大冷天的你跑出来做什么!着了凉可怎么办!” 柳云舒淡淡笑了一下:“家兄来寻我了,我也要带着着孩子回去睡觉了。岳姑娘若是想找鹿姑娘,在后山玉枫坡上就可以找到她,鹿姑娘心情不好,你安慰一下吧。” 说着,便转过身,走过去了。 戚文文躲在岳无痕身后好久,小手抓着岳无痕衣角,伸出小脑袋看见柳云舒走了,心里有点怕,最后还是咬咬牙,乖乖跟上去了。 岳无痕心里觉得好奇,只看向那跑来的年轻男子,见他一脸焦急样扶了柳云舒,恍然想起来,那人莫不是洛阳最厉害的仵作柳不死? 传闻柳不死为人极擅医药,接连被仇家下了三次毒,每次都到了下葬,却愣是从棺材里坐起来了,因而人称柳不死。 那姑娘若是柳不死的妹妹,岂不正是那个柳姑娘? 岳无痕赶忙追过去,忙道:“柳姑娘,你就是那个久病成医的神医柳姑娘?” 柳云舒看着她一脸久仰大名终的一见的样子,不由噗嗤一声笑了出声:“我不过是个病秧子,药吃的多了,自然了解一二,江湖上的传言是信不得的。” 岳无痕赶忙一把抓住她,激动道:“我、我师娘一直想见你,如今柳姑娘在无情谷,不知道、不知道能不能来日去拜访你?” 第40章 相认 明月清风,满山花香。 柳云舒闻言依旧是极淡地笑了一下,她笑起来的时候是极斯文的模样,柔和的眼角带了一丝明媚:“令狐夫人是我的前辈,若说要拜访,自然只有我这个晚辈去拜访她的份,岂能让她登门来见我?若是明日令狐夫人无事,我去拜访她可好?” 岳无痕一时间还沉浸在初次见到柳云舒的激动中,赶紧吭哧吭哧点头,连声道:“好,当然好啊!” 她说罢,犹嫌不够,又握住柳云舒的手握了再握:“柳姑娘一定要来啊!” 她这般激动的样子,反而惹得旁边的柳不死一阵大笑:“你也遇上仰慕者了?” 柳云舒为人极是温和,被她抓着手一阵摇晃,既不吃惊也不傲踞,脸上只带着淡淡的笑,谦虚地回应道:“岳姑娘是第一次见我这个病秧子,一时间不习惯罢了。” 岳无痕被她说中,只得嘿嘿笑了两声。 早就听闻柳云舒广有善心兼济天下,前两年沧州大瘟疫的时候不知救活了多少人,原本以为是个比男人还要强悍的女人,如今见了她,只一身洁净的朴素白衣,瘦弱而多病的样子,说话的时候不时掩住口低低咳嗽,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岳无痕抓着她的手,万分崇拜地仰着脸重复了好几遍道:“柳姑娘、柳姑娘一定要来啊!” 柳云舒听她颠过来道过歉只这一句话,不由噗嗤一声笑出来,竟像哄小孩子一般伸手在她头上轻轻抚了抚:“好好好,一定去。” 岳无痕见她身子弱经不得风,这才赶紧将她放开,让她回去了。 岳无痕站在无情谷花海处看着柳氏兄妹搀扶而去的背影,心里由不得一阵舒畅。 柳云舒这个人不浓不淡的模样,和她相处,虽然总共没几句话,但是就是让人分外舒服。 就像透过窗子、斜斜洒在洁白的枕畔那柔软而又微凉的月光。 岳无痕看着那一身整洁白衣的女子被那一身灰扑扑衣服的邋遢男子搀扶着离去,想起师娘常同她说的:“天机阁那个卓荣有什么厉害的?能和柳姑娘比么?就一个卓荣就把你气成这样了,要是平阳王请的是柳姑娘,别说气死了,你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她小时候不懂事,分不清师娘柜子里的医药的时候,就又要被数落:“这都分不清?你学学人家柳姑娘!人家可没有师父教,人家久病成医,自学的!” 在岳无痕的世界里,柳云舒就是别人家的孩子、庙堂上的神像。 原本在岳无痕的想象里,这个柳姑娘怎么也得生个三头六臂,有比别人大上一倍的脑袋才可能,今日一见,竟发现柳云舒不过是个手里经年拿着一把玉折扇的温和女子罢了,看她衣着简朴干净,身上连块饰物都不曾配戴,当真是至简至淡的人。 淡入这山间的月光,静谧而微凉。 岳无痕看着自小崇拜对象的背影发了一会儿呆,忽然想起来鹿如微还丢了,赶紧对着自己脑门拍了一下子,慌慌张张找方才柳云舒说的后山玉枫坡,然而偏生天公不作美,那轮明亮的月亮竟一时间隐入云层之中去了,整片无情谷便被巨大的阴影所覆盖,只剩下头顶上一线天光。 岳无痕本来就看不清路,这月亮一时半会出不来,就更是看不清了。 她记得方才那地方是东面,要是向后山走,大概是西面的路。 岳无痕只得草草摸了一个方向,匆匆忙忙地去了。 这一路上头顶月亮越来越淡,她身边的景象也更加模糊了,她走了大半夜,月色才明朗起来,整个人站在高处向下一看,不由得吓了一跳——她怎么跑到剑冢附近来了? 她这么想着,赶紧倒退了两步,这剑冢附近陷阱重重,一个不小心,就摔下去和那三个家伙见面了。 岳无痕在松软的土上踩了几下,确保自己没遇着陷阱,这才放了心想要离开,却不想听见下面有人说道:“柴阁主你看,你外甥女这么短的时间里去而复返,想必是舍不得丢你在这里的。” 岳无痕原本要走,听见这声音不由冷笑一声,说这话的人正是云容,她平时惜字如金,如今一连串说了这么一大堆,声音还这么大,是故意要引她过去的。 岳无痕便走过去,从上面拿了根树枝晃了晃,果然刚探出枝头就见一把弯刀凌厉地自下面旋转飞来,当即就将树枝砍断,若不是她躲得及时,只怕就要把她的脑袋削去了。 岳无痕一把抓了那飞来的刀,愤愤探了头,怒道:“姓云的,有本事再扔一个来?” 她露了头,竟见下面的云容袖手而立,脸上带着些许难得的笑意,正仰头看向她。 岳无痕和这家伙相处了将近五年,看见那笑就知道她扔这刀是个激将的法子,刻意引了她探头出来吵架的。岳无痕也不想中她的计,心里想着左右不管她们,过两日就被饿死了,才不要浪费这个时间精力和她们置气。 她手一扬,将那弯刀一个打旋恶狠狠丢回去,砸在剑冢之中发出一声巨响,冷笑:“怎么样,没打中,不巧我又没死在云姑娘手里,真是抱歉了。” 她语音刚落,却见云容脸上的笑意自眼角弥漫了开来,这次竟成了一个完完整整的笑了。 锋利的眉眼仿佛被什么柔化了,夜色之中,竟带着一丝勾人心魄的锐利的美来。 岳无痕先是一愣,继而赶忙看向方才她置气将弯刀扔回去的方向,只见那弯刀柄上挂着一缕红色的穗子,不正是师娘给她却被她一个不慎掉进剑冢里的那一把么,当即懊恼地顿足,一时间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云容抱肩笑道:“好心还你刀,反倒被你当成恶人了。罢罢罢,再不管你了。” 岳无痕咬了牙,真恨不得拿个石块把她那一脸笑全部打掉。 那弯刀是师娘给她的,和当初那两根玉簪子一样,是她师娘的宝贝嫁妆。这可好,等她今日回去,师娘问起来刀去哪里了,她可怎么说? 岳无痕自觉上了一次当,懒得再与云容搭话,只看向坐在不远处闭目养神的柴亦枫。这次柴亦枫倒是没抬头看她,只身上披着斗篷,一手搭在膝盖上,将背倚着一块崎岖的石头,正睡着。 她知道柴亦枫定然是醒了的,只是没睁眼看她罢了。 月色之下,柴亦枫半张脸隐在阴影里,看不清,瞧不明,只远远望见消瘦下巴底下又什么东西微微闪了一下光,当场吓得岳无痕险些没一跤跌下去。 ……她她她把柴亦枫气哭了? 岳无痕刚这么一想,顿时心中愧疚陡生,但是又猛地想起来上辈子柴亦枫眼睁睁看着她自刎无动于衷的场景,又觉得这个姨母压根算不得她亲人,索性跺跺脚就要走。 刚转身,忽然听见身后有什么东西破空而来,因着走神,一个没反应过来,赶紧一低头躲过去,竟见那弯刀竟擦面而过,割断她一缕头发,继而深深砍入面前的树干之中。 岳无痕不由得就是一愣,回头一望,见云容正唇畔勾着笑看她,简直气得不能自已,索性真的从地上捡起来一块石头狠狠冲着她那张带着笑的脸砸下去。 云容倒是也不躲,只悠然等那石头到了眼前,伸手一握,反手掷回来。 她一身黑衣,虽然被困于剑冢之中,但是细而瘦的身子映衬这剑冢里的残剑,倒是别有一番破败的美感。 岳无痕真恨不得一刀拦腰斩断她纤瘦的腰肢,把她跟那些断刃丢在一处,埋了算了。 岳无痕才懒得跟她玩这种你扔我接的游戏,连理都没理,索性走到那树前去拔刀,谁知竟连着拔了两下都没能抽出来,不由气得咬牙。 她正要用力,却忽然听见身后一阵环佩玎珰之声,一阵淡香气自月下飘来,一回头,只见鹿如微两眼红得如同小桃子,正因秋风寒冷,抱着肩膀走过来看着她。 岳无痕心想,坏……坏事了。 鹿如微一身轻烟淡纱衣,被风吹得在空中轻轻飘扬,此刻一步步走过来,红着一双水灵的眼睛,正是楚楚可怜的模样,此刻哽咽着开口问她:“你怎么能这样?” 岳无痕当下慌了神,也顾不得去拔那刀剑了,只见鹿如微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头发也狼狈地贴在额头上,只最外面的那一身轻纱干得快,剩下的衣服都紧紧地贴在她身上,极为惹人心疼的样子。 时值深秋,风正冷,吓得岳无痕赶紧脱下外衣给她一把罩住,急道:“我找了你一夜,你怎么跑到后山来了?身上怎么湿成这样子?” 鹿如微哽咽了一声,低下头,晶莹的泪自眼中滑落:“你同戚谷主说给我下了折魂散害我,我竟然还不信,傻子一样跑去问你师娘,我真傻,竟然信你说的话……” 岳无痕当时就急了,一时间磕巴说不出话来,她算是知道鹿如微怎么湿成这样了,她都能想到师娘生了气把手里一盆水尽数泼在鹿如微身上的情形,只得连忙把她搂在怀里:“好好好,我以后给你解释行不行?你现在着了凉,跟我回去喝热水吃药……” 鹿如微在她怀里挣扎,哭得更厉害了:“我不和你回去,谁知道你带我回去是不是给那个疯子当饭吃!赤焰宫被烧山的时候我都没丢下你,你们却,你们却把我当成和戚长风交易的筹码,我就是在山上冻死都不和赤焰宫的人在一起!” 岳无痕心里一阵针扎一般的疼,只能死死抱着她不撒手:“我怎么可能看着师娘给你下毒?三年前我第一次上赤魔山,你师父抱着一身是血的你上山来求救,我怎么可能看着你死?我换了师娘的药,看着你吃下的补药,冒着被师娘赶下山去的风险救你,我怎么可能害你?” 鹿如微被冻得脸色青白,眼泪珠子一般地往下落:“你放开我,我现在就回飞花阁去……” 两个人正争执着,忽然听见下面的卓荣一声叫:“上面说话的可是飞花阁的鹿姑娘?” 鹿如微一惊,低头看下去,只见下面三个人,两站一坐,坐着的那人身影分外熟悉。 卓荣连忙高声道:“鹿姑娘,你师父柴阁主如今和我们被困在这里,这无情谷的夜里秋风甚寒冷,鹿姑娘要是念着你师父养你教你的恩情,救我们几个人上去呗?” 岳无痕恨恨咬牙看过去,只见卓荣正低头对柴亦枫道:“柴阁主好歹说句话,咱们也能上去。” 她在下面的阴影之中扫了一眼,只见云容脸色铁青,并未抬头看向自己这里,凉薄的唇紧紧抿着,似是发怒的样子。 岳无痕看见她们三个就来气,想起来三年前选了救鹿如微而不是云容,真觉得选的太对,要是云容当日就死在飞花阁了,如今还少了这些事端。 鹿如微自幼跟在柴亦枫身边长大,如今虽然柴亦枫无论如何不肯抬头,她依旧一眼认出那就是柴亦枫,想起今日发生的种种事情,只觉得看见柴亦枫如同见了亲人,恨不得下去抱着她哭一场,赶忙擦了眼泪道:“姑娘,这周围都是峭壁,我如何救你们上来?” 卓荣赶忙道:“鹿姑娘只需要寻一截绳子——” 她话音未落,只见岳无痕忽的走上来,一掌劈在鹿如微后颈上将她击昏了,把她直接打横抱起,冷眼看向卓荣道:“卓阁主若是想要出来,自己寻法子吧。” 说罢,连那树上的刀也不带,径直带着人走了。 卓荣见鹿如微被带走,只得颓然叹了口气,道:“如今怎么办?” 她看向云容,却见云容脸色铁青,长眉紧紧拧起,竟是不答,转身走了。 云容在剑冢横错的剑影之中静静坐下。 方才月色明朗,疏星摇晃,她借着微光看清楚了那姑娘的脸。 长眉细长如一弯柳月,朱唇轻抿,秀目含波,盈盈脉脉惹人怜爱。 三年前见过的,使一把繁花剑的小花仙鹿如微。 三年前,她刚从海棠门下逃生,被大半个武林追杀逃窜的时候,第一次被人救,是那个十几岁出头的小丫头。 红发耀眼,眉眼里带着三分痞气,嘴里没一句实话,处处为难她,还说什么交了聘礼便一辈子给她拴住逃不掉,她一句都不信。 她本想进了飞花阁就杀了那个带路的小丫头,但是她竟然说是什么自己门前的海棠花妖,她当年在师门辗转求生的时候,就对那一棵树有感情,只看着它一年年花开了又谢,好像所有暗无天日的日子都有了盼头,直到临下山门的时候,天罡给她一把剑,让她亲手砍了那棵树。 正是三春好光景,海棠正艳,灿烂如星。 天罡说:“你既然当了杀手,这辈子就不能有半分牵挂,这树你挂心太久了,走之前砍了它罢。” 那年试剑,十七个弟子之中只她一个活下来,她不砍那树不行。 临行前,踩着一地零落花屑,天罡对她道:“你这辈子都不能牵挂任何东西,人也好,钱也罢,因你从我门下走出去就是个杀手,手里的剑钝了,死的就是你。” 她没答话,只走下山。 可那年在飞花阁里,重重杀机之中,那小家伙说什么是她门前的海棠花妖,竟一口气说了无数谁也不知道的秘密,她从不信鬼神,但那一瞬间,在晦暗阁楼之中,她忽然想,是不是上苍真的给了她一个值得牵挂的东西,并第一次在杀机里将身家性命托付与人。 有个人信赖的感觉,虽只那么极短一瞬,却也不赖。 再后来,她身中剧毒被困于飞花阁之中的时候,朦胧里她想,那家伙不是海棠花妖么?既然是和她有那么一点机缘的,会来救她的吧? 她从来没有软弱到倚仗他人的地步,但是在那暗无天日的阁楼里,却荒唐地那么想。 可是她躺在飞花阁潮湿的地板之上,只觉得毒液沿着冰冷的四肢一点一点地蔓上来,如同溺水的人跌入冰冷的水里,嗅着那满阁飘散的血腥气,她知道她不会来了。 天罡说的没错,什么时候一个杀手把自己的命交给别人的时候,什么时候就是她身死之时。 她日后追随卓荣,因着她知道这人虽然如今年少,但胜在心狠手辣。先下手的人,总不会死得那么快。 物以类聚,杀手就该和杀手在一起。 三年后再见,她破窗而出于月下再见到她时,红发依旧,少女早已长成,曾想冲上去问,你不是说你会救我么?怎么把我丢下了? 好在卓荣在她身后叫,声音冷如刀锋,将她唤回现实。 这时候再追问何以故有什么意义?木已成舟,再苦苦追问就显得长舌。 可是终究还是不巧啊。 辗转过了这么些时候,她还是不慎听见自己被丢下的原因了。 轻烟笼身,眉目如画的小花仙。 她一个又冷又硬的杀手怎么比的上那娇声软语的美人呢,她出身卑贱,要靠刀剑舔血才能生存,怎么比得上飞花阁里三千飞花加身的鹿如微? 月色凄清,秋风越过千山万木呼啸而来,与剑冢之中呜呜而鸣。 卓荣还焦急地在原地走着,对她一遍遍地道:“那鹿姑娘既然是柴阁主唯一的弟子,不会就这么丢下咱们的吧?等她明日醒了,应该还是会回来救你我的吧?” 云容抬起锋利的眼冷漠地看向她,涩声道:“阁主,我们不会死的。” —————————— 岳无痕将鹿如微一路抱回碧书院,回去的时候正看见吕子英跪在门前打瞌睡,脑袋在门前一磕一磕地,总是在将要磕到门上的时候坐直了,总也撞不上。 想必他是被师娘收拾得不轻,岳无痕也来不及管他,赶紧抱着鹿如微就进了屋。 吕子英瞌睡打到一半,脑袋晃晃荡荡,终于撞到那门框上,整个人一激灵醒了,恍惚之中,只见一个格外宽的黑影子就那么无声无息地飘进了屋子,吓得一个激灵坐起身,拔了剑就冲进去,在院子里大吼一声:“什么人!” 对方忽然点了灯,劈头就是一坨湿衣服扔出来,吕子英被迎面甩了一身,只听见里面传出师妹的声音来:“鹿姑娘着凉了,赶紧打点热水来。” 吕子英正要进门,只见岳无痕忽的横在自己面前,当着他的面将门一摔:“烧水去!” 吕子英讷讷将那紫纱衣从脑袋上拿下来,探头在门前看了看,见什么都看不到,只得心痒难耐地去伙房烧水去了。 他端着热水和姜汤进屋的时候,岳无痕早已经给鹿如微换了一身干衣服了,因而什么都没看到,只得讷讷坐在旁边,递了水过去。 岳无痕扶起鹿如微,勉强喂了些热水进去,见鹿如微眼睛紧紧闭着,睫毛像小扇子一眼轻轻颤抖着,十分惹人怜爱的模样。 岳无痕喂了几次,见她昏迷着喝不下,也只得作罢,一转身只看见吕子英高大的身子坐在屋子里,没见着师娘师父,不由奇道:“师娘他们呢?” 吕子英说:“戚谷主请去了。” 他说完,就坐在那儿等着岳无痕问他,然而岳无痕懒得理他,因而自己坐了良久,觉得无趣,凑过去道:“无痕,你可知道师娘和戚谷主之间有什么嫌隙没有?” 岳无痕一时没转过来,心思还在鹿如微身上,只不经心道:“同门师姐妹之间能有什么隔夜仇,咱们俩闹到现在,不照样好好的。” 吕子英哼了一声:“那要不是赤焰宫被火烧了,你看我不整死你!” 岳无痕也腆着脸道:“来来来,你整死啊!谁整死谁还说不定呢!” 两个人瞪着眼坐了一会儿,对峙良久,最后觉得相看两厌,索性谁也不理谁了。 吕子英取了毛巾,在热水里浸了一浸,将热毛巾敷在鹿如微额头上,道:“我听说戚谷主和咱师娘有仇的,你说师娘师父去了这么久没回来,该不是进了鸿门宴吧?” 他一边坐下,一边又说道:“我听闻当年老谷主疯之前,就觉得戚家一脉无论如何都不能避免变疯的命运,就想让自己最信任的两个大弟子接手无情谷。”他说着,颇为八卦地凑近了岳无痕,低声道:“我还听说师娘当初本来是不该嫁给咱们师父的,无情谷大弟子相貌堂堂,武艺高强,原本两个人还私定……” 岳无痕其实颇有点嫌弃他师兄素日里八卦的特性,然而这件事情自己也是极度好奇,加之以前也有耳闻,一直觉得像关梦之这样的美人,是了无论如何也不该嫁给令狐波的。 她倒是不觉得令狐波哪里不好,只是师父毕竟也是个疯子,平时的智力水平颇像个小孩子,竟有点不像疯子而像傻子,但是令狐波有时候做事又极为聪慧,让人无论如何都不能把他归到傻子的一类里面去,因而这样半疯半傻,地位实在是尴尬得很。 吕子英似乎觉得说长辈的情史未免不敬,便将那句话硬生生截断了,转到别的话上去了:“我听来碧书院打扫的那个老婆婆说,原本戚谷主是注定要疯的,那时候无情谷里的那个大弟子和师娘郎才女貌,谷里都以为老谷主必定是不会传位给戚长风的,你猜后来怎样?” 岳无痕道:“师兄,这事情虽然我也好奇,但是咱们如今寄人篱下,和他家的下人议论主子,这是最不该做的,你日后别和那婆婆说话了,传到戚长风耳朵里,小心你的命。” 吕子英道:“好好好,你听我跟你说完,你可别告诉师父啊!” 岳无痕便睁大了眼睛听他说。 吕子英道:“可是戚长风自小就把无情谷谷主的位子看得比什么都重,一听说父亲要传位于那个弟子,还以为父亲已经给自己做了媒要把自己嫁给他,女儿家到底不敢明着问,说是当时连嫁衣都做好了,谁知被父亲派去天山派送了一封信,回来就撞见师兄和师姐的大婚……” 这时,床上的鹿如微眼皮动了动,两个人说得入神,谁都没注意。 夜深寂静,两个人凑在烛火之下说着陈年往事,竟有一种寒夜灯下说鬼的诡异气氛。 吕子英见岳无痕听得入神,复又添油加醋说道:“那日戚长风从绣房里取出自己绣好的嫁衣,亲手撕了个粉碎,她到底是老谷主的亲生女儿,到底在谷里也有些势力,当日捧一杯毒酒笑盈盈闯了婚宴,亲手满上一杯毒酒给那个师兄喝下,然后一行人拔剑血洗婚礼现场,将老谷主囚禁于谷底地牢之中。后来咱师娘从叛乱中逃出一条命来,发誓要嫁给武林里第一的剑客,后来的,你就都知道了吧?” 这后面的事情不仅岳无痕知道,整个武林都知道了。 关梦之年少时貌美,索性放出话来,谁能比剑赢得武林第一,她便嫁给谁,那时候武林里为了夺这个美人和天下第一的称号,沸沸扬扬闹了好一阵子,后来打擂台的时候令狐波路过,见一群人打打杀杀甚是好玩,就上去掺和了一脚,最后赢了个美人回来。 武林中但凡老一辈的,都知道这个佳话,大多人都觉得关梦之嫁的不亏。 令狐波武功天下第一,加上又坐拥富可敌国的财富,平日里又惧内,关梦之自然嫁的不亏。 岳无痕却没听过血洗婚礼的那一桩事,如今听了,诧异道:“那老谷主到底死了没有?” 吕子英一拍大腿:“这就是有意思的了,戚家人都疯,但是活得长,你说那老谷主到底死了没有?” 岳无痕低头想,又觉得奇怪:“戚谷主血洗婚礼,捧了毒酒给两个人喝交杯酒,那咱们师娘是怎么活下来的?按理说,戚谷主既然恨师娘抢了她的夫婿,怎么不杀咱师娘反而杀了那个师兄?” 吕子英因长的高大,脸上一脸横肉,笑起来极为猥琐,此刻嘿嘿笑着推岳无痕道:“我就这一点想不通,你不是和师娘关系好么,你去问不就是了?” 岳无痕怒道:“好啊,你在这儿等着我呢,我去问师娘?还不如我直接拔剑割了舌头,也省的师娘动手了!” 两个人正说着陈年旧事,忽然听身后一声轻叹,登时全被吓得炸毛跳起来窜到墙边儿上去了。 俩人一回头,只见鹿如微睁着略有些失神的眼睛,勉力撑着身子从床上坐起来,哑声道:“我说你什么好?” 岳无痕见她醒了,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得赶紧端了那姜汤过去,一摸已经凉了,又赶紧倒了热水给她:“你着凉又吹了风,喝些热水吧,来,张嘴……” 鹿如微垂眸看着那杯水,睫毛颤了颤,低声道:“你该不会又下了毒来害我吧?” 岳无痕冤得无话可说,只得闷头一口喝下杯中的水,睁大了眼睛道:“这总可以信我了吧?” 鹿如微见她一脸视死如归的神色,也禁不住微微抿了抿唇,嗔道:“说笑的,谁让你喝了的。” 吕子英见状,赶紧道:“我、我去给鹿姑娘热姜汤!”他身子比较宽,一急起来就在原地忙碌地团团转,此刻转了一圈又转回来看鹿如微一眼,见鹿如微正看着自己笑,忙红了脸往外走。 他走得匆忙,完全没注意到面前就是门,一头磕上去,震地那扇脆弱的雕花木门就是一阵嗡嗡响。 吕子英越发狼狈,只得将头低低埋了,赶忙走出去了。 他一走,屋子里只剩下岳无痕和鹿如微面对面坐着,两个人谁也不说话,气氛怪异得很。 鹿如微垂着头,纤细的脖子在昏暗的烛光里显得颇为柔和。 岳无痕正要再倒水,却发现自己刚才喝了那一口把壶里的水都喝尽了,不由手足无措,慌了会儿,只得说:“那我……我去给鹿姑娘烧水……” 她说着慌忙起身向外走去,谁知没走两步,听见身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思量是鹿如微下床了,忙道:“你着了凉,别出来吹风——” 她还没来得及回过头,脖子上却猛地挨了一掌,整个人失去意识,倒在鹿如微怀里。 鹿如微穿着的衣服不是自己的,那衣服既宽而长,她上前走了一步,自己竟踩在自己衣摆上,险些跌下去。 鹿如微拖着岳无痕,好不容易站直了,因身上没有力气,只能勉强将岳无痕拖上床,叹息一声:“事已至此,要我如何信你?” 说着,用被子将岳无痕的头轻轻盖上,低声道:“睡一觉吧,日后我不连累你就是。” 她说着,见吕子英尚在伙房里忙碌,在屋子里找到自己的繁花剑,又在院子里寻到一根绳子,匆匆忙忙向后山去了。 ———————— 夜里,秋风愈来愈大,吹得满山树叶一阵哗哗地响声,夜越深,风越冷,露宿于剑冢之中的几个人冻得嘴唇青紫。 卓荣寻了个避风的所在坐下,仍旧被冻得瑟瑟发抖,见云容默不作声地坐在自己旁边,无奈道:“你好歹凑过来取个暖吧?” 云容淡淡道:“我不冷。” 卓荣无奈,又看向柴亦枫,道:“等到了明日天亮,咱们再想办法上去就是了。” 她身上衣衫单薄,被秋风一吹就透了,此刻冷得直打哆嗦:“要是咱们还能活到天亮的话。” 柴亦枫道:“如何上去?” 卓荣牙齿大战,整个人缩成一团:“我曾在书上看过,这无情谷剑冢周围的土都是松的,一碰即塌,所以咱们要是走错了地方,怕是要被埋了。不过方才岳无痕坐在上面却什么事都没有,看来那几处的土已经踏过了,咱们用剑做梯子,一步步爬上去就是。” 云容随手抓起一把剑在卓荣面前晃了一晃,然后猛地往地上一插,只听咔嚓一声,那剑锋登时折成两截。 原来这里气候潮湿,不少剑都已经锈透了。 云容道:“这剑冢下面都是剑,你若是踩在上面一个不慎摔了下来,可就在千刀万剑上面滚了一遭了。” 卓荣:“……” 云容的声音冷淡而又单调:“而且不仅可能断头,还要断胳膊,断腿,没准肚子还会被戳破,我还要将你的肠子捡起来塞回肚子里去。” 卓荣:“……” 云容继续道:“我身上没针,怕是给你缝不了肚子。” 卓荣终于忍无可忍了,怒道:“云容!你闭嘴!” 云容被她突然炸毛吓了一跳,仿佛不是很理解为什么自己正严肃地讲解事后可能,阁主却突然对自己发怒一般,只一脸茫然地瞪大了眼睛盯着卓荣。 但是她也懒得问,见卓荣生气,就真的闭嘴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坐在旁边闭目养神睡起来了。 卓荣瞪着她看了良久,见她一脸无所谓的样子,觉得自己真心是要被她气死了。 几个人坐在寒风之中冻得浑身僵硬,偏生天公不作美,这时候竟然窸窸窣窣下起雨来了。 秋雨细而绵,此刻零零散散地飘下来,当真冷到彻骨。 几个人躲在避雨的地方,最后还是免不了被淋湿,被秋风一吹,当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狼狈至极。 这时,不远处的头顶,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这脚步声绝不是一个人,远远的声响之中,还有着雨水落在油纸伞上的声音。 月色凄寒,三个人一起抬头看。 只见头顶的微光之中,一个身穿白衣的女子手持一柄鲜红的油纸伞自秋雨中缓缓走来,那女子身子瘦弱,面色苍白,步子走得缓而慢。 一缕辛涩的药味顺着潮湿的空气飘了过来。 女子衣着朴素,头上青丝只用一根古朴的玉簪简单地束起,此刻微微抿唇一笑,声音略哑,却又十分好听:“卓阁主,柴阁主,无情谷不知有贵客自远方来,怠慢了二位,还请恕罪。” 说着,身后有人放下软梯。 柳云舒撑着红色的油纸伞缓缓蹲了下来:“远迎来迟,多有得罪,还请几位快快上来吧。无情谷已经为各位备了热茶晚宴,特来谢罪。” 柴亦枫微微颔首:“多谢柳姑娘。” 云容正要上前,却被卓荣伸手一把拦住。 卓荣站于谷底,微微眯着眼,仰头打量着那面容苍白温婉的柳云舒。 辛涩的药香从白衣上飘来。 就像令狐波见到戚长风,疯子与疯子之间彼此相认一般,此刻卓荣站于谷底,看着那女子清丽明亮的眸子,警惕之心陡生。 温顺的眼睛,柔和的白衣,略有病弱的面庞,鲜艳的红色纸伞。 神医之名,兼济天下。 然而,旁人都不知,卓荣那一刻是如此清楚地认出来—— 她们是一样的人。 柳云舒垂着温婉的眸子,抿了苍白的唇,自红伞底下,对着卓荣微微一笑。 第41章 宿敌 一行人被带到梧桐书院的书房里住下。 柳云舒收了伞,对着几个人笑了一下,道:“真是抱歉了,今天时日已晚,我们谷主已经睡下了,暂且不能去通报,几位就在这里将就一夜吧。” 说着又吩咐手下人道:“去打热水来。” 柳云舒亲自抱出一些衣服,笑道:“这是给无情谷弟子准备的新衣,因几位都淋湿了,一时找不到替换的衣服,就将就着穿这些吧。” 柴亦枫微微颔首:“多谢柳姑娘。” 卓荣亦作了一揖,道:“谢姑娘。” 柳云舒安排完毕,起身离去。 书房雅致而清新,房间里摆设不多,书卷倒是有不少,屋里弥漫着一种淡淡的药香气,在温暖的空气里令人格外舒畅。 卓荣走到床前,看着那白色的新衣,伸手抱起来一件,触手时觉得布料柔软而温暖,十分舒服的样子。卓荣叹息一声:“云容,这个柳云舒可比岳无痕厉害多了,你我还是小心些好。” 云容倒是很受用地去洗了脸,也没回答这句话。 卓荣咕哝道:“你可别掉进她的圈子里,你想咱们跌入无情谷剑冢整整一夜,直到秋雨淋湿了她才来救咱们,这是要咱们承她的恩领她的情,刻意的雪中送炭可比锦上添花要命地多,你堤防着点。” 云容却是笑了:“阁主,我倒是觉得你现在如惊弓之鸟,看见什么都惊心,有点担心你。” 她说着,毫无避讳地将衣服脱下,换上柳云舒送来的新衣:“我倒是觉得柳姑娘挺好的。” 卓荣有些抗拒地坐在角落里,盯着那身白衣不说话。 云容笑道:“阁主,你该不是嫉妒人家吧?” 卓荣冷笑:“我嫉妒她什么,病秧子么?” 云容似是有点吃惊:“我记得当初在天机阁的时候,戚老时常说,你身为阁主怎么连这点都疏忽了?若是柳姑娘就绝对不会。我还听阁中的人说,老阁主自小教你读书的时候,说柳姑娘三岁识千字,所以你也拼了命要识千字;我还听说后来等你执掌天机阁,有人说柳姑娘读遍了天下的书,所以你也……” 卓荣终于怒了:“你少说两句能怎么样?” 云容耸肩:“我只是觉得你格外讨厌柳姑娘,都讨厌到了接近于喜欢的程度了。” 卓荣:“……你再不闭嘴,我就上去撕烂你的嘴。” 云容笑着坐下取暖:“柳姑娘倒是比我想象中要好看。” 卓荣冷笑:“她好看?瘦成那样的一个病秧子,脸色白地跟僵尸一般,下巴又瘦又尖,简直能把人肩膀压出来一个坑来——” 她猛然住嘴不说了。 柳云舒正端着一碗姜汤站在门前,笑盈盈地看着屋子里的两个人。 她并未说话,只回头吩咐手下人:“去吧这碗给隔壁的柴阁主送去,这里的我来打点就是。” 说罢,她才走进来。 柳云舒一身白衣,从浓重夜色之中走出来,身上带着点凉意和药的淡香,将两碗热汤放在桌子上,仿佛根本没听见卓荣说的话一般,只和煦道:“你们淋了一夜雨,喝些热汤暖暖身子。” 说着,又将手里的银勺子在热汤中搅了搅,笑道:“我知道卓阁主长期混迹于江湖,和人厮杀地久了,难免疑心要重,这勺子是银制的,阁主若是不信我,大可以自己验一验,我就先回去了。” 说罢,向门外走去。 这时,云容站起来道:“柳姑娘,我们阁主近日病的重,脑子烧坏了,说的话不是真话,还请柳姑娘见谅。” 卓荣:!!你才烧坏了脑子! 柳云舒走至门前,映着秋雨将手里的红纸伞缓缓打开,整个纤瘦的身子嵌在雕花木门里,白衣衬黒木,红伞配美人,显得格外绰约而单薄。 她抿唇微微一笑道:“不妨事,两位受了凉,早些休息。” 说着,她淡淡回眸道:“久闻卓阁主大名,来日若有空,还望能与卓阁主青梅煮酒论天下。” 说罢,飘然而去。 云容沉默半晌,回头看卓荣道:“阁主,你是不是又烧起来了,怎的脸这样红?” 卓荣:“……端出去,我不喝!” 云容一口气将两个人的热汤尽数灌下,道:“柳姑娘和我想的不太一样。” 卓荣早已一头钻进被子里睡了,过了半晌,才闷在被子里低声道:“有什么不一样的?” 云容道:“早先以为定是有三头六臂四眼两嘴,竟只是个普通人罢了。阁主,你衣服还没换就睡觉,不会着凉吧?阁主?” ———————————— 鹿如微从碧书院出来之后,秋雨已经绵绵密密地下起来了。 原本还没来得及干的头发再一次被淋湿,鹿如微只觉得一阵寒冷将自己包围,而身上宽大的衣衫实在是不能挡风,秋风一起,反而将寒意尽数灌进来罩住,实在是更冷了。 她急急忙忙向后山赶去,一路上冻得瑟瑟发抖,然而依旧强撑着一步步走过去。 好不容易穿过了无情谷毒花的花海,一路跌跌撞撞跑到后山,却在林中什么都看不见,她在剑冢上面徘徊着,然而下面是一片黑影,看不清有什么东西在黑影之下攒动。 鹿如微手里握着绳子,有些害怕地大喊了一声:“师父!你在下面吗?” 剑冢之中黑影重重,没有人回复她。 鹿如微已经被冻得有些迷糊了,耳畔全是山林之中寒风的呼啸声,只觉得头痛欲裂,越发难受起来。 好冷。 这时,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声音不像是一个成人的,反倒是有些像一头小兽。 鹿如微捂住头,回头看过去,却什么都没有看见。 她蹲在断崖之上,忽然觉得身边俱是一片黑暗,身处于茫然黑暗的裂谷之中,身畔的人没一个可以交付,不知道到底该信谁,看着茫然剑冢之中一片虚无,不由得伤心地哭了起来。 她明明那么信无痕,为什么无痕也要背叛她? 她说的到底是真的假的,要怎么确认? 鹿如微将冰凉的脸埋进手掌里,哭了起来。 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了一个小孩子稚嫩的声音:“你怎么哭了呀。” 鹿如微惊慌回头,看见戚文文正站在她身后,歪着小脑袋看她。 鹿如微有点怕她,下意识就抓住了剑柄。 戚文文用下巴指了指暗影之中的剑冢:“喏,那里面的人好像受了伤,现在都昏过去了呢,你是来救她们的吗?” 鹿如微一惊,难道师父受了重伤,现在已经熬不住了? 她赶忙探出头去,想要看看那暗影之中到底有没有人,身后却忽然被人猛地一推,不由得向前跌去。 剑冢周围的土都是虚架上去的,她被这么一推,正好踩在松土上,整个人一脚踏空,跌了进去。 鹿如微吓坏了,赶忙死死扒住悬崖边上的残石,手指已经被锋利的石块割裂,鲜血流了出来。 戚文文的小脑袋探出来,冲着她甜甜的一笑:“娘亲喜欢的人,我都不喜欢哦。” 说着,看了一眼身处险境的鹿如微,认真道:“你要扒住哦,不然摔下去,会被下面的剑割破喉咙的。” 她说完,笑嘻嘻地站起身来,对着鹿如微挥了挥小手:“再见啦,花仙姐姐。” 鹿如微颤抖的手死死扒住仅剩下的一缕希望,绝望地将全身的力量压在那块石头上,只觉得心头无比悲伤,万念俱空,恨不得就这么松手摔下去,一了百了。 鹿如微的眼角滚下两滴泪,混合着寒冷的秋雨在面颊上滑了下去,只觉得如同冰块一般割得脸生疼。 她终于撑不住,松手了。 下坠的瞬间,一只有力的手将她纤细的手腕一把抓住。 岳无痕满头的红发凌乱地披在肩上,满脸狼狈地趴在悬崖之上,苦笑道:“鹿姑娘,你打我的那一下好痛。” 鹿如微一时错愕,喃喃说不出话来。 岳无痕呻|吟了一声,道:“我的花仙姐姐,就算你真的是小仙子,从这地方上摔下去割断了脖子,也活不成了。”她俏皮的眼睛有些无奈地看过来,认真道:“所以现在跟我上来,好么?” 鹿如微只觉得喉咙一阵哽咽,苦涩的味道再次传来,喉咙里弥漫开来。 这时,沉重的脚步声再次传来。 鹿如微抬头,在冷淡的月色里,看见那个走过来的黑影。 借着月光,她看见那人脸上一道狭长的伤疤,而一双如狼一般锐利的眼睛,正在暗夜里映着晦暗的月光,死死地盯住此刻趴在地上毫无戒备的岳无痕。 红发,红衣,腰系弯刀,说起话来带着三分痞气。 第42章 药好喝么? 天罡俯下身,伸出一只手抓住鹿如微的手腕,用力一提,将人提起来。 鹿如微爬上来以后,有点害怕地看着眼前的陌生人,莫名觉得那一道伤疤带着点让人恐惧的感觉。 秋雨越下越大。 岳无痕将鹿如微扶起,连忙对天罡鞠了一躬道:“谢谢你了啊,大叔……”她一抬头,看见天罡脸上一道触目惊心的伤,不由吓了一跳。 天罡锋利地眸子看着她,手在剑上动了动,似是有所挣扎,然而最后还是放下了。 他冷哼一声转开身去,声音嘶哑而阴沉:“你欠我两条命。” 岳无痕一时间不知道他在和谁说话,正要问时,见不远处的阴影之中一柄红伞撑了出来,柳云舒苍白的面容映在树影之下,显得更为柔美,笑道:“有弟子和我说有姑娘向着剑冢的方向来了,我还在想是哪个姑娘这么大胆,没想到却是鹿姑娘。” 她说着,将手里的另一把伞递给鹿如微,笑道:“柴阁主是无情谷的客人,已经在梧桐书院住下了,鹿姑娘不要担心了。” 岳无痕哆嗦着撑开那把伞,将鹿如微搂在怀里带着她向回走,问道:“柳姑娘可知道刚才来的是什么人?” 柳云舒在前面带路,只留下一个倩丽的背影:“平阳王手下的第一杀手,天罡。” 岳无痕手里的伞就是一抖:“平阳王手里的?” 柳云舒回头笑笑:“杀手这种人,从来都是价高者得之。他为平阳王效力,我无情谷出钱买他一句话还不容易?” 岳无痕听见这话,又想起云容来,只觉得刺耳,只得无奈笑笑:“多谢柳姑娘了,如今欠你的这份恩情,来日定当加倍偿还。” 柳云舒笑了一声不必,就没多说什么。 岳无痕走在后面,一路上只想着天罡那双锐利而又狠辣的眼睛,一时只觉得那眼睛虽然不好看,却和云容那双眸子里有着如此相似的东西,越想越觉得心头烦闷,不由得就开口问道:“柳姑娘,我知道杀手无情,但是这些人里就没有忠心的么?” 柳云舒道:“当然是有的,只是我听人说过,一个杀手要是什么时候有了牵挂的东西,只怕是离死就不远了。所以有点情义的都死绝了,可不就剩下无情无义的了么?” 岳无痕讷讷道:“还真有理。” 柳云舒忽然在前面停下了脚步,回头看过来,问道:“梧桐书院已经到了,鹿姑娘是与柴阁主同住,还是我送你们到碧书院去?” 鹿如微垂着头没做声,只推开了岳无痕,一个人走进雨里,静静走入了梧桐书院。 岳无痕无奈地耸耸肩:“我听闻柳姑娘就是这梧桐书院的主人,如今住处已经到了,我又认得路,姑娘回去罢。” 柳云舒微微颔首:“雨天路滑,岳姑娘慢行。” ———————— 鹿如微走进梧桐书院,一路上低着头,只觉得身上冷得出奇,心里一片冰凉。 她自幼在飞花阁长大,兼之师父宠爱,又在江湖上颇有美名,一生可谓是顺风顺水,处处有人推舟,如今陡然遭遇了这种变故,只觉得人世险恶,心里难受非常。 她完全没有任何地应敌经验,自小只觉得世上的人都是好的,如今遇上这种事情,不知如何应对,只想一头扑进师父怀里,跟着师父回飞花阁去,再也不出来半步。 她走进梧桐书院的时候,只看见东边厢房门口坐着一个黑衣女子,一头黑发微微沾了些水滴,正坐在门口的门槛上静静望着自己。鹿如微抬头看去,见那女子坐得极为随意,手搭在膝盖上,一双狭长而锋利的眼睛盯着自己看,鹿如微觉得被她这么看一眼,脸颊都要微微疼痛一阵。 那女子眉眼狭长,鼻梁高挺,嘴唇凉薄而锋利,虽然怎么看都是个美人,但是却让人心生畏惧之情。 这时,柴亦枫从屋里走出来,正看见自己的大弟子一身狼狈,垂着头,甚是可怜的样子向自己走来。 柴亦枫不由一惊:“微儿?” 鹿如微听得人唤,一抬头,看见面前的熟悉身影,不由鼻子一酸哭了出来,踉跄着跑了两步扑到柴亦枫怀里大哭起来,柴亦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听她哭,觉得心都快碎了,赶忙拍着她颤抖的肩膀道:“好了好了,受委屈了,不哭了……” 柳云舒在门前合了伞,对身后人道:“鹿姑娘着了凉,备些热水和姜汤来。” 柴亦枫抱着自家的小徒弟,对着柳云舒遥遥地道了一声多谢。 柳云舒微微颔首,又向云容这里走来,问:“我见卓阁主的时候,她烧得有些厉害,因而在热汤里加了退烧的药,不知道卓阁主喝了以后温度降下来了不曾?” 云容看着她,呆了一秒。 柳云舒疑惑道:“云姑娘?” 云容:“……她闹别扭不肯喝,我就全喝了……” 柳云舒:“……那请问云姑娘,药汁的滋味如何?” 云容啧了啧嘴回味道:“喝太快,没留意,应该是……挺好喝的吧……” 第43章 地牢 隧道一路向下,仅存于手中的火光也越来越黯淡,而这潮湿而阴画的地方蔓延出一阵腐臭的腥气,令行走于其中的人微微感到不安。 关梦之猛地站住了脚。 戚长风走在她前面。她习惯了赤脚而行,在这滑腻冷冽石板上走得坦然,且手中不拿火把依旧可以自然地向前走。 关梦之道:“再走下去火把就要熄了。” 戚长风这才停住步子,缓缓扭动腰肢,转过身来看她,半面隐在阴影里的面容露出一个有点狡猾的笑来:“你怕了?” 关梦之皱眉细听:“下面是什么声音?” 狭长而微寒的隧道里,有什么类似于痛苦的呼救声一声一声地传上来,在狭隘的石壁之间回荡,令人毛骨悚然。 戚长风转过身子,继续向下走去:“你都把令狐波留在上面了,你放心,若是我回去了而你不见了,你的好夫君会杀了我的。啊,我险些忘了,他也是个疯子呢。” 关梦之的手紧紧地握住那个火把,指甲近乎于扣紧火把之中去:“我怎么能相信一个疯子的话?” 这句话问出去以后,她久久没有得到回应,在那点惨淡而微弱的火光里,戚长风那身灼热的红衣一路向下走去了,宛如一只曼妙的蛇正扭动身子,身上的光滑的肌肤映着微弱的光,很快就变成一个模糊的影子。 这时,戚长风的声音才远远地传了过来:“那你就更应该趁着我还没彻底疯了之前,跟着我下去看看,不然以后可就没机会了。” 关梦之看看前后,只见这隧道里前后都是黑漆漆的一片,若是就这么站在这里,可谓是腹背受敌,反而将自己陷入不利的位置。 她只得跟着走了下去。 前面的黑暗很快就变得虚无起来,豁然开阔的空间里,是一片无法照亮的黑暗。 戚长风抱着肩站在她身侧,微微抬起尖尖的下巴指了指面前的隧道,问:“你可知道这隧道既然湿润而滑腻,却为何不做台阶?” 关梦之皱眉看着。 戚长风伸手拍了拍石壁,指着那短暂光亮尽头绵延的黑暗:“若是有人想强行从这里逃出去,上面的机关启动,巨石就会滚落下来。然后一路碾毙逃亡者,什么人都逃不过。” 关梦之皱眉道:“你又搞这些做什么?又想关进去谁家的犯人?” 戚长风妩媚的眼睛半隐在黑暗里,微微带着笑意弯了弯,盈盈望着关梦之:“你说呢?” 关梦之说:“不听话的弟子,背叛你的下人,你要吃的人,还能有谁?” 戚长风搭在自己手臂上的手指轻微动了动,笑道:“都不是。” 这时,身后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又是一声痛苦的吼声传出来,嘶哑而又绝望。 半晌,才听见她的声音轻轻地响起:“我自己。” 她说着,又向那黑暗中走去了:“过来吧,带你见一个人。” 黑暗的包裹越来越深重,那点幽微的光能照亮的地方越来越少,面前的一切都半明半暗看不分明,关梦之带者警惕和不耐烦向前走,直到她望见那个被粗铁链缚住的消瘦身影。 纠缠成结的头发,满是血污的脸庞,因潮湿而紧贴在身上的衣服,一双绝望的眼睛。 戚长风似乎有些冷了,紧紧抱着自己的胳膊,瞥了一眼关梦之:“或许你认不出他来了……” 关梦之猛然开口:“师父。” 她唤了一声,面前的人没有动。 戚长风就站在那里看着自己的父亲,笑了一声,笑声轻而短促:“看见了吗?我以后的样子。” 她们两个沉默地在牢门前站了一会儿,戚长风向更深处走去了,空洞洞的黑暗里,又出现一个牢门,与前面不同的是,这个牢门里的铁链更粗,而里面一无所有。 戚长风将手放在冰冷的栅栏上,自嘲地笑着:“留给我的。” 直到此刻,关梦之才明白她的意思了。 戚长风偏了偏头,看着里面更粗的铁链和更坚固的栅栏,道:“五六年前的时候,他有时候和我说,让我杀了他,又有时候和我说,让我放过他。我不知道到底应该怎么对他,因为无论我怎么做,以后这都是我的结果,我全都不想要。” 她说着,又笑:“你说都是疯,怎么偏就令狐波疯的那么舒坦呢?关师姐,要是十年后我和你说一句,让你杀了我,你会怎么做?” 关梦之道:“我根本不会来听,更不会留在无情谷。” 戚长风怀里始终抱着那个人头,此刻听她这样说,也不回话了,只轻柔地抚着那个头颅,如孩子将珍宝拥入怀中。 她说:“我当了二十年的无情谷主,人间的富贵、权利,什么都有了,可我这辈子就爱过一个他,还被你抢去了。” 依着关梦之的性子,本来应该反唇相讥一句谁抢了谁,然而如今到底念在她是个疯子,也不言语,只静静看着别处。 戚长风说:“我要是有一日疯彻底了,我也不指着你能好心把我们葬在一起,大不了你一刀杀了我就是。这无情谷你要不要是你的事情,有几句话我想交代,你就看在我父亲、你师父的面子上,勉为其难听一句吧。” 见关梦之不说话,她就自言自语说下去:“我这无情谷,我一个人是撑不起来的。我手下有个谋士叫柳不死,这人狡诈多变,难以信任,但是他却有个妹子叫柳云舒,削肩细腰,因病得厉害,久病成医成了神医,你也是听过的。” 关梦之原本只是听着不说话,听到这里却是一惊:“长安柳云舒在你手下做事?” 戚长风微微颔首,道:“她可远不止是个大夫。你别听那天机阁卓阁主如何如何厉害,都是假的。卓荣没什么本事,只是卓家到了那一代没落了,只这一个女孩子能撑,可是说到底不行就是不行,但是当年柳家一脉可是和天机阁同等风光的,怎就这么无声无息地不见了?你没想过这背后的新一代的执掌人是何其厉害的角色么?” 关梦之道:“我听闻柳云舒为人慈善,兼济天下……” 戚长风颔首道:“为人忠义不假,不然我如何能将这无情谷放手交给她?我知道,你们都当我是疯子,不信我说的话,但是我赌若这世上有一个女人能只手撑起天下,那必定是柳云舒,只是她清心寡欲,没什么野心罢了。若是有一日无情谷陷入危机之中,你去找柳云舒,她一定能力挽狂澜。” 关梦之冷笑:“我几时说过要替你接手无情谷了?” 戚长风笑道:“若非如此,你可还有别的地方去么?” 关梦之猛地刹住不说什么,一双眼睛在黑暗里和戚长风对视良久,见对方神色始终散漫不经心,也只低声咕哝一声道:“我就知道,这件事情就算不是你主谋,也必定有你插脚的地方。” 戚长风叹息一声:“我清醒的时候不多了,你也来不及恨我了。” 她说着,又看着那栅栏里厚重的铁索,低声道:“你知道么?我觉得这铁索困不住我。我疯的时候远比现在聪明得多。” 关梦之以为她是在说笑话,竟笑了起来。 两个人彼此恨了大半辈子,如今竟难得和解了。 戚长风叹息道:“文文,还有文文。千万莫要让她学武。” 她回过头,定定看着关梦之,低声道:“越来越早了。” 第44章 吃兔子 黎明时分,剑冢附近,秋雨凄凄。 一柄红伞撑开,伞下的女子轻柔而飘逸,脚步极轻,脸上的笑意浅淡,一双眸子明亮而清澈。 一夜之间,这红伞已经是第三次出现在这里。 天边泛起一抹白,惨淡天光照着剑冢里横斜的影子,雨打在锈迹斑驳的残剑上,雨渍已经和锈痕分不清楚。 两个白衣人走来了,一个是精致淡雅的女子,一个是身上邋里邋遢灰扑扑的男子,两人比肩而行,时而笑谈。 树林的阴影之中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一个人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哑声道:“你们兄妹两个感情倒是好啊。” 柳云舒手里握着伞,转向那笑声的来处,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义父。” 柳不死袖着手,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眼睛瞥了一眼,懒洋洋道:“干爹。” 树叶哗啦响了一声,一个黑衣人走了出来。他身后背着一把巨大的剑,整个人身上散发着一阵难以言喻的阴气,眉眼薄而锋利,脸上一道贯穿面颊的伤疤,触目惊心。 柳云舒笑道:“我就说义父怎么也要见我们两个小辈一面再走,你还不信。” 柳不死哼了一声道:“七年前那件事情过去以后,这个怂货都跑去给平阳王那种东西卖命了,叫他一声干爹都是仁至义尽了,还冒着雨来看他。” 天罡看着面前两个孩子,不语。 柳不死道:“看完了,看完了带你回去了,你身子不好,别再着凉。” 柳云舒看向他,一双眸子里还是透着温和,只静静地说:“哥,行礼。” 柳不死:“……” 他半晌沉默,瞪了天罡一眼,末了才懒洋洋道:“哈哈,我这个小辈不懂事么,干爹别生我气哈。” 天罡惯常冷漠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许久之后,才低声道:“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柳不死道:“哎呦,我有我这么聪明的妹子在呢,当然过得好得很,干爹你是不知道哟,当年给你扔了的两个柳家的遗孤,现在无情谷里可算是一人之下万人——” 柳云舒又望向他。 柳不死只得闭嘴不说了。 柳云舒笑道:“无情谷戚谷主虽然在外面的名声不好,但是确实是个好人,这些年对我们二人实在是多有恩惠,所以义父大可放心,只是我们两人离了干义父后,却是很挂念你。江湖之中杀手最为危险,义父若是有一日厌倦了江湖和官场了,就来无情谷和我们一起住吧。” 天罡似是要说什么,张了张嘴却又闭上,开口时依旧是冷冰冰的声音:“我杀孽太重,江湖之中多有仇敌,会连累你们。” 柳云舒道:“我知道七年前柳家灭门以后,义父对江湖人士多不信赖,但是江湖官场本无两样,官场中争势,江湖里夺名,名利声势一日在,就一日没有清净的地方,官场绝不比江湖干净,何况平阳王无大才却居高位,视军事为儿戏,难得长久,如今唯有无情谷远离世间,义父还是早日抽身来同我们一起住吧。” 天罡锐利的眼盯住柳云舒:“舒儿不想给父亲报仇?” 柳云舒淡淡一笑:“死者已矣,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天罡冷笑一声,忽得脚下一使力,整个人在转瞬之间跃出数米,等两人反应过来,人已经不见了,只留下树影婆娑之间一个模糊的影子,他沙哑的声音远远传了过来:“话不投机半句多,来日再见吧!” 柳不死袖手站着,冷笑:“哟,又走了。” 柳云舒轻声道:“回去吧。” 柳不死胳膊上松垮垮的袖子在身上晃荡着,一路歪着脖子道:“哎呦,冻死我了,再也不受这个洋罪了,哎呦累死我了……” 柳云舒看着他那副懒洋洋的样子,不禁笑了:“你若不是还记挂着他,何苦和他生这个气?” 柳不死冷笑:“他嘴上说的好听,说什么给咱爹报仇,你忘了当年柳家灭门案谁的嫌疑最大?他要是真有心,当初就不该把咱俩往荒郊野岭一扔就走了,如今竟然还在那个平阳王身边做狗腿。当日谷主让我离间卓荣和平阳王时,我在王府可看得清楚,那男人惧内且心胸狭窄,给那种东西效命,你还有什么好替他说话的?” 柳云舒道:“我倒是觉得,他那日将咱们两个丢下,是为了保全你我的性命,罢了,你若是听不进去,我便不说了。”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柳云舒道:“这几日来谷中的人,你看如何?” 柳不死嘿嘿笑了,一双眼睛不怀好意地挤了一下,笑嘻嘻道:“我喜欢那个岳无痕。” 柳云舒的脸一下子就阴了:“她是客,不成。” 柳不死急了:“我还没剖开过红头发的人呢!反正也没人知道吧?你就让我看看嘛!” 柳云舒无奈地扶了头:“不行就是不行,她可是赤焰宫的人,你剖了她,你就不怕她师父剐了你?” —————————— 岳无痕正坐在屋子里打瞌睡,忽然听见外面一阵地动山摇的跺脚声,知道是吕子英从外面回来了,连眼皮都懒得掀开,继续一磕一磕地打瞌睡。 吕子英壮硕的身子两步一整个人跃窜到屋子里来,差点没把地上的一个脸盆踢飞,扑通一声落地发出一声巨响:“无痕,我可看见那个什么容了。” 岳无痕一个激灵坐起来,又立刻萎下去,掀开一半眼皮懒懒地说道:“什么容?卓荣还是云容说清楚了。” 吕子英急吼吼地跑进来:“我怎么知道,反正就是那个眼睛特吓人,穿一身很衣服,瘦了吧唧上次捅你的那个!” 岳无痕一个打挺坐起来:“云容?她跑出来了?” 吕子英一拍手:“不仅跑出来了,还在厨房抢我吃的!你快去!……什么跑出来?” 岳无痕原本正要提刀冲出去找云容算账,整个人脚已经迈出去了又缩回来:“……抢你吃的?” 吕子英指了指半边青肿的脸:“那只兔子可是我先看上的,她一伸手就给拿走了,还打我!” 岳无痕一拍大腿怒道:“兔子!” 吕子英吭哧吭哧点头:“对!我是想拿给你吃的!” 岳无痕整个人都快燃了:“她敢跟我抢兔子!丫差点杀了我就算了,还敢和我抢烤兔子吃?!” 说着,将手里的弯刀往地上一扔,对着吕子英一摊手,吼道:“师兄。你劈柴用的那斧子呢?” ———————— 柳云舒坐在卓荣床前,伸出纤细的手探了探卓荣的额头,又将手指搭在她腕子上把脉片刻,道:“烧已经退了,我再给你开些药,发一身汗就好了。” 她说着,拿起桌子上的笔,低头写了一张药方出来,字迹工整而娟秀,实在是好看得紧。 柳云舒写完了方子,递给下人去抓药,又看向卓荣道:“卓阁主,有一句话,我不知道当问不当问。” 卓荣疲惫地躺在床上,哑声道:“我家破人亡,哪里还敢自称什么阁主,倒是柳姑娘不要嫌弃我才是……” 柳云舒道:“我早年听闻卓阁主有痨病,如今看来却是健康地很,不知道是怎么……” 床上的卓荣猛地坐了起来,一双无神的眼睛骤然睁大,惊恐地看着柳云舒,却见对方只是浅浅的笑了一下,不由浑身发抖。 卓荣片刻之后才冷静下来,颤着音说:“这事原是我家秘密,柳姑娘连这都知道,看来无所不知的名号应该给你才是。”说着,又自嘲地笑一声:“现在又有什么意义?” 柳云舒静静看着她。 卓荣定了定心,才笑道:“柳姑娘知道我家有个戚老前辈吧,老前辈极善于用药那年大夫都说我快死了,老前辈便死马当作活马医,竟然机缘巧合救活了,至于用的药方,还是要去问老前辈才是,可惜我逃亡的路上连累他送了命,如今是问不到了的。” 柳云舒神色黯然道:“抱歉……” 卓荣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只听见院子里一声惊天动地地响声,就见从窗子的缝隙里瞥见一抹红影子杀了进来。 话说岳无痕提了斧子,旋风一般来到梧桐书院,回旋一脚将门踢了个粉碎,如今将手里的斧子旋身一甩,劈入前屋柱子里数尺深,发出一声巨大的脆响,绵延许久震荡不绝。 只见她大步流星跨进来,双手一插水蛇腰,纤眉一扬秀目一睁,放声吼道:“姓云的,老娘还没找你去算送命的账,你就来和老娘抢兔子吃,我看你还真是活腻歪了啊!” 吕子英一手捂着青肿的半边脸,也威风凛凛站在她身后。 她吼完,屋子里就是一阵沉寂。 卓荣见岳无痕横空杀了出来,当下有些慌,连忙道:“柳姑娘,我和这人有夺命之仇,如今只怕是……” 柳云舒赶紧安慰道:“卓阁主别慌……” 这时,站在院子里威风凛凛浩气堂堂的岳无痕猛地一眼看见那一身熟悉的黑衣。 云容还是那么纤细的身子,眉眼间依旧是淡漠的神色,此刻腰际别着一把刀懒洋洋走出来,唯一不同的是,她怀里抱着一只毛茸茸的兔子,还伸手摸了摸兔子脑袋。 云容说:“我养两天再给你吃。” 岳无痕下巴险些没掉下来。 云容歪头看了她一眼,摸了摸怀里的小兔子,责备地看她道:“你吓到它了。” 岳无痕的下巴是真的掉下来了。 第45章 决战 院子里一片致命的寂静。 朝霞从东边的天空开始一点一点地蔓延,渐渐地攀满了整个天空。雨后绚烂的阳光从薄云之中透出来,把那半面天空渲染地如同女子的轻纱。 岳无痕双手叉腰,张大了嘴,下巴挂在脑袋上,仿佛只差晃一下就可以砸到脚上。 吕子英从她身后默默地递过来一把弯刀。 岳无痕这才阖上了嘴,一伸手将那弯刀接过来,扯着刀柄上红色的穗子在手里一扬,挑眉看向云容:“我不管你给谁效力,当日我让你三分留了你狗命,今天巧了咱们又碰着,我也不管你是不是柳姑娘的客人,你们家卓阁主的命我可以留下,偏你的命,我要定了。” 云容眸子里还是那副淡淡的神色,只伸手摸摸怀里兔子的毛,淡然看向岳无痕:“你不是活得挺好的么。” 岳无痕笑了一声:“哎呦,我想宰了你还得找个理由啊?老娘今儿个手痒了,你不动手我动手了。” 她们两个人正说着,屋子里踉踉跄跄冲出来一个白色的人影,一阵药香随之拂来。 柳云舒赶忙道:“岳姑娘且慢,岳姑娘且慢!” 岳无痕在院子里站了许久没动手,就是在等柳云舒出来。她虽然口口声声说无论如何都得要了云容的命,但是这里可是无情谷,不是她家赤焰宫,柳云舒的面子还是要卖的。 柳云舒匆匆忙忙跑过来,病弱的身子一时间承受不住,终究还是轻轻咳了几声。她一手掩了口,一手握住岳无痕扬刀的手,柔声道:“岳姑娘是我的客人,卓阁主也是我的客人,你们如今在这里动手,我这个管事儿的多为难?他日谷主问起来,我要怎么交代?我知道你们之间多有宿仇,但是如今请看在无情谷的面子上,暂且将冤仇放一放,过些时候再报不迟……” 岳无痕笑起来分外好看,一双眸子里熠熠生辉,眼角如一只振翅的蝶,几乎扫进鬓角里去,她的嘴角不坏好意地咧开,笑吟吟看着柳云舒:“我何时说过要向卓阁主报仇了?在我看来,卓阁主不仅不能死在我手里,谁要是敢动她一下,我还得第一个护着呢。” 柳云舒不由得就是一怔。 岳无痕抬高了声音笑道:“卓阁主这么才华的女子怎么能死?要是死了,这火烧天机阁,家破人亡逃命天涯的苦可给谁来受?” 屋子里的卓荣听见了,惨淡的脸就是一白,她本来就受了打击,如今听见这句话,几乎就是险些血气上头昏过去。 岳无痕笑得越发肆意,红发在萧瑟秋风里扬着,显得分外张扬。她对柳云舒道:“柳姑娘你想的没错,我就是这等记仇记恨、落井下石的小人。不过有一点你想错了,今日我来并不是要讨卓荣的命的,她死的活的我都不在乎,我就想问那边抱着兔子的人讨条命回来,柳姑娘可还要插手?” 柳云舒看向云容。 她虽然知道那云容是卓荣如今手下唯一的部下,但是依着卓荣的性子,未必把云容的性命放在眼里,也未必会为了区区一个云容和她反目;反观岳无痕,如今斧子已经砍在门框上了,一场恶斗已经在所难免,她再劝也无用。 柳云舒放开了手,退到屋檐下去,静静地看着两个人对峙。 若是卓荣出来为云容求命,事情再说。 岳无痕手里弯刀转了一转,笑道:“云姑娘,有请了。” 她说着,忽然看向云容手里那只兔子,咽了口唾沫道:“对了,你要是把那只兔子还我,咱们今天打到最后的时候我可以饶你一命。” 云容冷笑一声:“你是想说,我在你心里还不值一只兔子?” 岳无痕手中弯刀骤起,凌空擦向云容的头颅,被她一闪身躲过。那弯刀打了一个来回之后又飞回岳无痕手中,只听她笑道:“非也非也,半只兔子还是值的。” 一时之间,院子里刀光剑影,险象环生。 不远处,雕花窗后紫纱衣,环佩无声,淡香凝滞。 鹿如微站于窗后,看着院子里过招的两个人,小声道:“师父,打起来了。” 柴亦枫正在屋子里打坐,闻言淡淡问了一声:“怎么样了?” 鹿如微看着院子里的情形,片刻后才道:“无痕落了下风,怕是有危险。” 柴亦枫又问道:“谁强些?” 鹿如微皱眉看着,有些急:“无痕远不如云容,只是云容似乎……手下留情。” 柴亦枫站起身,走到窗子前看了一眼,正看见云容竟赤手夺了岳无痕手中弯刀,向远处一掷,那弯刀便狠狠砍入树干之中。 柴亦枫冷笑一声:“你看错了,云容活不久。” 鹿如微诧异:“什么?” 柴亦枫原本淡漠的眼角带了一丝笑意:“这鬼精灵从来不肯真的真刀真枪和别人比拼实力,就算是比别人厉害百倍都要使诈。你看那云容的虎口可是已经震裂了正在流血?” 鹿如微道:“是……是在流血,可是无痕手里连武器都没有了……” 柴亦枫道:“上阵怎么可能不磨枪,鬼手医生关梦之的弟子,出来打仗怎么可能不用毒?” 鹿如微看过去,忽然见岳无痕袖手不动了,竟脸上带着笑,看着云容执剑一剑劈来! 鹿如微慌了,一时间把所有的怨气全忘干净了,正要从窗户里冲过去,却猛地被柴亦枫按住肩膀。 云容的剑已经到了半空,然而还未来得及劈下,忽然腿一软,整个人竟向前倒去,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柴亦枫扶着鹿如微的肩,低声道:“你记住,和无情谷的人动手,只要你身上带了伤,只怕是微乎其微的一个小伤口,你也必输无疑。” 鹿如微看向庭院里款款站着的那一个人,忽然觉得那一袭红衣过于鲜明耀眼,只见岳无痕脸颊上微微溅了些血渍,整个人脸上依旧带着不羁的笑,只是那双眸子里,竟透出一股极度的兴奋来,那种近乎于恶毒的快乐让鹿如微不由后退了一步。 好陌生。 她身后的柴亦枫看着那孩子唇畔咧开的那个笑,如同看见一朵暗花绽放在猩红的锦缎之中。 她终于明白令狐波为什么会带这么一个一无所有的小丫头上山了。 太像了。 实在是太像了。 一模一样的眼睛,一模一样的笑。 一个只要失去束缚,就会变成疯子的野兽。 柴亦枫看着地上的云容,忽然皱了眉道:“不对,云容十七岁就行走江湖,能力应该没那么弱。” 她的眼睛迅速地在院子之中掠过,目光猛地锁定在屋檐下正款款站立着的柳云舒身上。 久病成医,神医之名与关梦之鬼医齐名。 那女子略带病弱的脸上,绽出一个极淡极淡的笑,一双清丽的眸子长而媚,双眼皮的折痕,直扫入鬓。 柳云舒似是意识到什么,回过头来了。她看向柴亦枫,对她微微颔首,回礼似的,笑了一下。 ———————— 岳无痕笑嘻嘻地走了过去,歪了歪头看着地上动弹不得的云容,一手抓住她的头发将她扯起来,笑道:“哎,云姑娘输了,兔子还我吧?” 云容嘴角溢出一丝血来,眼睛毫无表情地看着她。 岳无痕蹲了下来,纤长的手抚上了云容的肩膀:“云姑娘,你知道么?我来的时候师兄同我说,要废了你这只打他的左手,我想也是,你左手刀法练得太好,以至于都不会用右手了,太不值。” 她的手在某一处停下,手心之中光芒一闪,出现了一个小巧的刀。 岳无痕说:“可是呢,将人左臂砍下实在是太难看了,云姑娘以后还要照顾你们卓阁主,我这么做实在是不和礼节。” 她说着,那刀锋极快得在云容左臂上轻轻化了一下,也只不过是留下了一个极小的口子而已,流出一点血来。 岳无痕笑吟吟站起身,从地上抱起那只兔子,对着吕子英一挥手,两个人消失在院子里。 云容倒在地上,嘴角的血溢了出来,一双眸子因痛苦睁得极大。 作为海棠的杀手,她再清楚不过岳无痕将那一刀划在了哪里,只一瞬的浅痛,已经废了她的左臂。 伤口处已经近乎麻木了,左胸却意外痛的出奇。 那日在千蝠洞门口,她亲手将剑刺入岳无痕胸口。 那剑顿了一下,剑走偏锋,最后还是避开了她心脏。 左臂的痛麻木而又迟钝地传来。 那一袭鲜明的红衣消失在彩霞里。 她唯一一个失手放过的人。 第46章 给卓阁主的礼物 幽静室内,暗香环绕。 柳云舒将手中的药碗放下,替卓荣掖好被子,笑道:“烧已经退了,卓阁主再休息两日,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看看。” 卓荣一双无神的眼睛缓缓转了过来,看着柳云舒。 柳云舒常年生病,因而唇色极淡,笑起来的时候温润如玉,一双眼睛却是明亮而柔和,素净的衣服上散发出来的药香很让人安心。 然而卓荣盯着这双眸子,夜夜不得安睡。 她比任何人都知道,这是潜伏起来的一只豺狼的眼睛。只要柳云舒出现在她身边,她就会感到不安和畏惧,这种不安甚至远超过岳无痕带给她的威胁。 岳无痕是一只狡猾的红狐狸,而柳云舒,是一头藏起来獠牙的狼。 卓荣哑声问:“容儿如何了?” 柳云舒的声音极为温和:“虽然废了左手,但是好歹留下来一条命,以后用右手也是一样的。” 卓荣的眼睛移向别处。 怎么能一样。 那家伙的右手以前断过三次,就算是练好了也不能使刀,最多用剑。这岳无痕专挑了她左手来废,只怕对云容的了解,比她这个阁主还要明晰。 过了一会儿,她盯着某一处发了一会儿呆,回头看见柳云舒依旧坐在她旁边,不由得道:“你要带我去见什么?” 柳云舒闻言笑了一下,又伸手替她掖了掖被子,站起身来道:“卓阁主身子还是太虚了,再休息几日再去看吧。” 说着,将床边的药碗端起,正欲转身向外走去。 忽的,厚厚的被子里探出一只手来,将她的衣摆抓住。柳云舒回过头,看见一张苍白的脸上一对微微陷进去的眸子,只见卓荣狠狠地盯着她,声音沙哑地说:“我现在就要去。” 柳云舒诧异了一下,目光顿在她脸上,片刻之后,嘴角婉转流露出一个有些期盼地笑来:“好。” 卓荣看着那个笑,仿佛预感到什么一般,打了一个寒颤。 然后,她木然地坐起,任由柳云舒给她梳头,穿衣,打理衣服的褶皱。 卓荣看着正在给她系上衣带的柳云舒,看着她纤长的美貌和略带病弱的脸庞,下意识问:“你为什么救我?” 柳云舒似是没有听见一般,伸手挽了她,笑道:“卓阁主请和我来。” 事到临头,卓荣反而受了惊吓一般定定站住,盯着柳云舒问:“你要带我去哪儿?” 柳云舒回头,依旧是一个温婉可人的微笑。 —————————— 云容的手上打了绷带,反正左手已经是废了的,以后练不了刀拿不得重物,她也就不怎么关心这根左臂如何,索性任由柳云舒包扎之后就吊着手臂到处晃了。 左右她如今一无所有,谁若是想杀她,拿剑就可以要了她的命,她也就无所顾忌,尽数抛开之前的那些烦恼,向着无情谷里花海转悠去了。 已经到了深秋,谷里的花已经尽数开了,一望过去汪洋一片,随着秋风一摆动,千山万壑之间回荡着浓郁花香,那花香带着些迷醉的味道,伴着红色艳丽的花瓣,溢满了谷中,一路摧拉枯朽烧上山去了。 竟已成燎原之势。 云容今日难得换了一身衣裳穿。柳云舒准备的尽数是素净白衣,她穿惯了黑衣,偶然换上一身白,加上一张冷冰冰的脸,真是犹如披麻戴孝,平白增了几分晦气。 她就那么吊着膀子走着,大有几分破罐子破摔的兴味。 就这么走着,远远看见两个影子。 走在前面的是个紫衣人,一身轻纱霞衣,腰肢不盈一握,正恼恼怒怒走在前头,后面跟着一抹红,从头发到衣服都红得透了,正没皮没脸地追在后头。 云容远远站着,听见那边的声音顺风飘过来,不由皱了眉。 岳无痕一路蹦蹦跳跳跨着花海,生怕把好看的花儿全踩瘪了,跟在鹿如微后头,赖皮笑着道:“好姐姐,你可别生我气了,你看我这么喜欢你,护着你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下药害你?我那是和戚谷主说了救你的,你看在我救了你好几次的份儿上,别生我气了呗?” 鹿如微也不理她,只埋头向前走。 岳无痕急了,上手过去抓她袖子,还没抓着就被躲开了,一个不甘心,又抓了一次,直接被甩开了。 岳无痕:“……” 鹿如微扯回了自己的袖子,冷声道:“你说的话我一句都不信,你什么时候说过实话?” 岳无痕甚是无辜的样子:“我一直都说的实话啊……” 鹿如微鼓着小腮帮子回头看她,见她一脸狡猾相,气得一甩头直接就走了。 云容远远站着,冷眼看着这一幕,忽得见岳无痕回过头来,似乎是一眼将她认出来了,微微偏头一笑,手里的小银刀一旋,霹雳一般就向她面门砍来。 云容伸出右手从容接住了那刀,暗想这杀来杀去的游戏还没完了,再看时,两个人却已经走远了。 一柄轻巧的小银刀,上面带着点乌黑的颜色,分外鲜明。 云容看了一眼,原想依样画葫芦给她砍过去,后来觉得无趣,随手往地上一丢,走了。 她方走了两步,听见后面一声喊,那声音里带着七八分的不耐烦,一回头,见一个身材高大膀阔腰圆的男子正抱肩站于她身后,不知怎的,那形容里猥琐多过愤怒,让人看见觉得分外滑稽可笑。 来人正是吕子英。 吕子英比她高些,此刻抱了肩膀看着她道:“怎么又是你这个家伙,连只兔子里都下毒,你用的招也太低级了。” 云容懒得和他狡辩,转身就要走。 吕子英一把扶住她的肩膀,将她按在原地,道:“怎么,还想再被卸一只手?” 云容面色之上微微一变。 吕子英道:“云姑娘,你当日要杀我师妹,她找你报仇理所应当吧,只是这下毒一事可别做到鬼手医生门下,鲁班门前弄大斧,你何苦费这个心力?” 云容脸色铁青,言辞已经不能再简短:“滚开。” 吕子英本就不擅长说话,此刻有些急了:“我说你这个人怎么不懂呢?就算是你给那只兔子喂了毒,你还真以为能毒死人?我们剥皮的时候一看便知了,你何苦用这些心思?咱们现在都住在无情谷,都是寄人篱下的时候,这个时候斗来斗去给主人为难,到时候真的打起来要——” 吕子英还没反应过来,只见对方明明已经断了一只手臂,如今却猛地单手板住他的肩膀将他一脚绊在地上,腰际长剑□□架在他脖子上,寒声道:“你不过就是岳无痕身边一条狗,凭什么和我这么说话?” 她说罢,手中利剑挥起,对准吕子英的头狠狠砍了下去。 ———————————— 卓荣仰头,看着那花海正中央的一座高楼,茫然望向柳云舒:“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柳云舒走上前去开了锁,白皙的手在暗黑的门上轻轻一推,只听吱呀一声,木门缓缓开启,内里幽暗而晦涩,却带着一种莫名的危险气息。 柳云舒笑道:“走进去看看。” 卓荣木然地看了她一眼,抬了抬铅块一般沉重的脚,缓缓地走了进去。 她带着一种麻木,缓缓地走着,眼睛呆滞着望着四周。 她想,事已至此,已经没什么可以让她再动心的事情了。 然而—— 她站于六面书架的正中央,略仰着头,双目瞪大滞然看着身边的景象,任她再如何也无法平静以对,因为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里的景象是什么。 六面塔,十七层,层层叠叠堆飞檐,一缕清光照三生——这是天机阁。 完完整整的,天机阁。 头顶一枚深海明珠在浩瀚书海之中发着幽微的清光。 那时戚老曾问她:“你觉得天机阁里的藏书,还剩下多少是真的?” 她知道,她全都知道,但是她无能为力。 柳云舒早就将天机阁搬空了,她让柳不死给自己的最后一击,是火烧天机阁。 天机阁藏书尚在,但是早就已经不姓卓。 她从这里拿的每一本书,手指划过书册上的每一页,都是她从柳云舒哪里求来的。 柳云舒根本不是要救她,她是要卓荣看看,她们两个到底谁才是赢家。要将她的病治好,要让她的心安定,要让她的仇家退走在无情谷外,再将她带来这书阁门前,让她看清楚。 她卓荣做不到的,柳云舒全都能做到。 她再清楚不过了,那张柔美的笑脸下隐藏的断语,正如此刻站在花海之中的柳云舒正微笑着对云容说出的一样: “云姑娘,你可以不听命与我,可是你家卓阁主不仅要承我的救命之恩,日后还要报我的再造之德呢,云姑娘一时恩仇,真的要为此与我反目吗?” 片刻之后,云容低头轻笑一声,看着被踩在地上吓得瑟瑟发抖的吕子英,收了剑。 “看在柳姑娘面上,饶你一命。” 第47章 小孩子打架 “哈哈,什么无所不知卓阁主,什么卓家唯一的传人,什么读尽天下书,到头来见了天机阁的样子,还不是一样要被打垮,我看这个卓荣根本什么都不算么。” 柳不死手里摇着扇子,大笑两声,从屋外走了进来。 柳云舒手里的书轻轻翻过一页,柔和声音里带了些责备:“哥哥,这世上的虚名本来就没几个是真的,但是卓荣若是不造这些虚名出来,她又怎么能将一个千疮百孔的天机阁撑到现在?她十岁丧父,长兄无能,肩膀上压着一个天机阁虚晃晃的空架子,能撑到如今,也找不到第二个了。” 柳不死一撩袍子在她身边坐下,笑道:“任她如何厉害,还不是输给我妹子了。妹子你透个口风,咱们什么时候杀了她?我可早就想把卓家人的脑子打开来看看了……” 柳云舒无奈地摇头:“你可少做点孽吧,要是让无情谷的弟子知道你拿活人做实验,小心惹祸上身。” 柳不死吐了吐舌头,不说话了。 柳云舒低头看了一会儿书,道:“哥哥觉得,卓荣为什么会败?” 柳不死笑道:“我当日第一次和那小丫头说话的时候就看出来她故作老成装模作样了,她倒是真厉害,装出一副高人的样子,竟然把平阳王和洛阳人全骗了,可是骗归骗,等当真动起刀枪来,谁能凭着几句谎话取胜?” 柳云舒淡淡道:“那你知道她今年多大?” 柳不死一愣:“二十五六岁?早该嫁人了吧?” 柳云舒道:“卓荣对内外宣称她年二十五,然而真正年二十五的是她那个长姐,她原名卓盛,是天机阁的幼女,她二姐卓荣多病,接父命代理天机阁,不过半年就死了,她只对外宣称自己已经死了,偷偷接了二姐的班,她到今日年方十九。” 柳不死整个人脸上的笑就挂不住了:“十九?” 柳云舒道:“卓家源自江南,江南女子多小巧玲珑,她姐姐自幼多病很少见人,就算是天机阁里也很少有弟子见过,加之她做事老成,相貌又与姐姐有七分相似,大概是吃了什么药逼着自己长得快了些,所以无人怀疑。” 柳不死还沉浸在方才的打击里:“年十九?妹子,你该不会搞错了吧?” 柳云舒道:“我早就听说卓荣有痨病,但是这两日我给她把脉看诊,根本无病,身子的恢复程度远超于二十五六岁的女人,所以只能是她移花接木,接了长姐的班。至于她那个同父异母的姐姐真卓荣,到底是如何死的,可就难说了。” 柳不死沉默许久,闷头不做声了。 柳云舒道:“她之所以会败,是因为一来心里牵着天机阁的安危,二来背上背着个不成器的兄长,如今接连失了,可为是无牵无挂,她生来心狠手辣,只是被家业牵扯施展不开,如今入了这书阁,不抱名利之心求学,三年后必成大事。” 柳云舒说着,眼睛盯着桌子上的一根银针看着,低声道:“她是我最利的一柄剑。” —————————— 岳无痕在花海里走着,忽然察觉身后有人,猛地一转头,正见着一个小孩从树上跳下来,张开双臂冲着她的脸就扑了过来。 岳无痕:???!!! 她躲也不是,接又来不及,只能硬挺挺地站着,结结实实挨了一下子。那小孩子一把扑到她头上,两条小短腿夹住她脑袋,伸出小胳膊将她抱在怀里:“岳姐姐!” 岳无痕忍着鼻梁传来的剧痛,踉跄两步扶住身边的一棵树,伸手提着那小家伙的领子将她拎起来,迷瞪着还有点恍惚的眼看了一眼,见是戚文文,才喘了一口气,道:“你又要干啥?” 戚文文被她提着领子逛荡在半空中,甚是可怜的模样,抬起水汪汪的眼睛瞅了她一眼软绵绵地说道:“想你了嘛。” 那小模样小声音,当真有几分像一个乖巧而听话的小绵羊,配上那双水灵而又带着点天生妩媚的眼睛,真是不由得人不心软。 岳无痕虽然被这小东西骗过一次,然而看她一副乖巧而又懂事的样子,不由得心里也软了一下,声音也温和了许多:“罢了罢了,不和你追究了,下次不要玩这种游戏。” 戚文文伸出小爪子扒住她的一缕头发,攥在手里绕了绕,可怜兮兮地说道:“岳姐姐,陪我玩捉迷藏嘛。” 岳无痕回头看了一眼茫茫然的花海,顿时觉得无话可说。 戚文文的小爪子在空中徒劳地扒拉了几下,继续软着小声音撒娇道:“玩一次嘛……” 岳无痕实在是熬不过她的央求,便将她放了下来道:“那你去躲,我去找你就是。” 戚文文登时如同得了宝贝一般欢呼了一声,当下跳着拍了两下小手,一转身就钻进花丛之中消失不见了。 岳无痕闭着眼睛在花海中央站了片刻,片刻后睁了眼放眼一望,见茫茫花海连成一片,到哪儿去寻一个小孩子的影子?她还没傻到真的要陪那戚文文玩这种游戏的地步,因而只是见她走了,自己便拍拍衣袖,向碧书院走去。 脚才刚抬起来,蓦然又觉得身后有人,连忙警惕着回头,生怕又看见一个小孩从半空中飞过来的景象可怖,下意识先护住了头,然而抱头回眸一看,只见花丛之中站着一袭白衣。 云容这家伙近日里越发地神出鬼没了。 云容这身白衣宽的很,如今晃悠悠荡在她瘦削的身上,越发显得人消瘦纤细。她半边胳膊正用白布吊着,另一只手中握剑,冷着脸问道:“卓阁主呢。” 岳无痕懒得同她说话,只懒洋洋道:“什么卓阁主,我还想问你少谷主在哪儿呢。你要是没别的事儿赶紧闪开,我可难得大发善心陪着缺少父母关爱的孩子玩一次游戏……” 云容皱了眉说:“我本不想和你动手,只是来问一声——” 岳无痕被这句话呛了一下,一双桃花眼带着些调笑的意味看向她,朗声笑了两声:“没事儿,我想和你动手啊!” 她说罢,右手蓦地背后摸向身后的弯刀,一把将刀从身后撤出,闪电一般劈向云容的咽喉,云容骤然后退,因着半边身子不稳失去平衡,躲过一劫之后,踉跄两步,险些跌倒在地上。 岳无痕手中的刀打了一个来回,在指间幽幽地晃了一圈之后,将刀锋一收,道:“我说云姑娘,你老可好好回家养伤去吧,你要是就这么死了,我后半辈子的笑料可就没了。” 云容面色阴沉:“谢岳姑娘关心。” 她说着,右手蓦地伸出,一把制住了岳无痕手中的那把刀,两人的力道不相上下,便正在空中僵持着。 岳无痕的刀法只练了三年,基础并不扎实,平日里和别人打斗靠的是快很准,如今被云容一把擒住了手腕挣脱不得,便横扫一脚下去绊云容,却不料被云容反缠住,两个人打架打到最后僵持住,反倒是谁也不让谁卡在一起了,模样架势和小孩子打架差不到哪儿去。 岳无痕那空着的一只手,如今要么伸出去抓着云容的脸,要么一拳打出去劈云容的胸,然而不管怎么打都觉得不好看,因而一只手悬在半空中犹豫半晌,最终还是一拳揍在云容脸上,被她一个闪身躲过去,整个人向前倒去。 两个人正难看地打着,忽然听见风里送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吼声:“柴都劈完了,碗都洗完了,都在这儿打起架了?啊?” 岳无痕心口就是一凛,还没来得及回话,就听见脑后破空而来之声,当即被一个果核正打在后脑勺上,整个人差点没疼的昏过去。 小孩子打架的岳无痕只能放了云容,两个人彼此推开,俱是狠狠地瞪了对方一眼。 岳无痕揉着剧痛的后脑勺,指着云容正要开骂,谁知还没来得及开口,听见师娘劈空一声怒吼:“回来干活了!” 岳无痕被这一声吼吓得就是一缩脖子,末了狠狠瞪着云容,以口型骂了一句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忙不迭地灰溜溜跟了上去,屁颠屁颠在师娘身后赔笑道:“师娘回来了?” 关梦之抬手就是一巴掌糊在她脑袋上:“当真是白养了你,习武之人,打起架来比乡村孩童还丑陋三分!我教过你没有,打人只打致命处,你方才要是右手卸了她左面的胳膊,手肘正打中她左面的眼睛,她如今还能头骨完好地和你干架?” 岳无痕讷讷住了口,只得灰溜溜跟着师娘一路去了。 她原以为自己足够狠心了。 然而手中砸下去的那一个瞬间,她还是犹豫了。 那一刻,花海之中,岳无痕回首看了一眼那正吊着胳膊站在花海之中的云容,她身上正穿着一身不合身的白衣,腰际正别着一把不伦不类的剑,神色憔悴而消沉,看着她的眼中,带着红丝。 她真的能狠下心一拳将云容的头骨活生生打碎么? 第48章 回来了 整齐的书案上,斜斜放着一封展开的信。 锋利的字体,近乎质问的语气,信尾一枚血色的印。 柳不死摇着扇子走进来的时候正值隆冬大雪,他那柄折扇上沾了新雪,只在进屋的一刻融尽了,顺着漆金的扇面流了下来。 他一弯腰,将脑袋凑到妹妹案前去,问道:“无情谷和天剑庄一向没有往来,这信是怎么回事?” 柳云舒正在屏风后更衣,闻言道:“兄长打开一看便知。” 柳不死脸上立刻浮现出几分为难的神色,他这辈子最讨厌念书,尤其是辨识那些飞龙走凤的字体,只一想便觉得头疼,因而耍起了无赖道:“好妹子,给你哥讲讲听呗?” 柳云舒将外衣披上,伸手撩起头发随意地束起,走了出来,漫不经心地问道:“卓荣今日如何了?” 柳不死道:“在书阁读书,锥头刺骨,用功得很呢。” 柳云舒将那封信拿了起来,把纸的尾部略一折叠,递与柳不死,问道:“长兄看一下此人的字,能断出是个怎么样的人么?” 信纸上,寥寥数句,墨汁淋漓。 柳不死道:“铁定不是个读书人,这勾划之间的杀气太重了,一勾一点极尽锋利,定然是个飞扬跋扈的家伙。” 他说着,看见信尾一个卓字,便是一怔:“这是卓荣写给你的?”他接过柳云舒手中的信,将那被折过的地方打开一看,竟见上面落款是北昌,再一看那信封上“天剑山庄”的落款,忙问道:“这个北昌,可是前几日新登了天剑山庄少庄主的北昌?” 柳云舒点点头:“他来问卓荣的下落。”她伸出手,在信中的两个字上一点:“但是他在这里写得清楚,来寻的是妹妹卓荣。” 柳不死越发困惑了:“妹妹?” 柳云舒道:“卓家的四个孩子,卓兴无能,真卓荣病弱,被小妹掉了包,至于三子卓昌,当年跟着母亲辗转改嫁到了天剑山庄,因着身子残废,被老庄主视如己出,可惜这家伙心狠手辣得紧,直接杀了继父篡位,如今夺了天剑山庄的权,在武林中威名赫赫,如今来寻妹妹了。” 柳不死正要回话,忽然见一个弟子走进来,对着两个人鞠了一躬道:“柳姑娘,关梦之关夫人带了徒弟和丈夫前来拜谒……” 他原本正一本正经地说着这话,忽然见面前原本神情极为严肃的人骤然笑了起来,而且一个个都乐不可支,愣了半晌,才意识到自己说了傻话。 那弟子赶紧在自己脸上打了一下,也是哭笑不得:“是我说错了,关夫人和令狐宫主带了弟子前来拜谒……” 柳云舒已经笑得说不顺话了,一手将那信一藏,笑道:“还不快请进来?” 那弟子赶忙去了,不多时,屋子里走进来四个人,柳云舒定眼一看,还真是“关夫人带了徒弟和丈夫前来拜谒”,只见她身后的令狐波一脸惴惴的模样,正用一只干枯的手挠着另一只手,独剩下的一只眼左右顾盼,时不时要瞄夫人一眼,生怕做错了什么事情被呵斥。 关梦之走上前,笑道:“我早就想来拜访柳姑娘了,可是这两日事多一直没机会来,好不容易等到了机会,偏偏又是下大雪,可是我实在是等不及了,迫不及待地就来看姑娘了……” 柳云舒一脸受宠若惊的模样,赶忙道:“是晚辈没有去及时拜见前辈,理应晚辈告罪才是……” 关梦之正说着,忽然斜了眼回头去看令狐波,堆了一脸笑道:“宫主,给柳姑娘的见面礼呢?” 令狐波显然在家里是怕老婆怕惯了的,一听见“宫主”这两个字,宛如被雷劈了一般猛地回过头来,瞪大了那一只独眼看着关梦之,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似是想要躲到自己的两个徒弟身后去。 岳无痕知道自己这个师父脑袋不很正常,尤其是怕老婆怕的几近如同怕鬼,如今生怕他被吓疯了,连忙道:“在我这儿呢在我这儿呢!”她说着赶紧上前去,将那个檀木的小盒子递给师娘。 关梦之接了盒子,忙放到柳云舒手里,道:“来得匆忙,也没能给姑娘准备什么好东西,这点薄礼,姑娘万万莫要嫌弃……“ 柳云舒忙不迭地收了,两个人一来一往,看得后面的两个徒弟甚是紧张,生怕出了什么差错,都瞪着眼看着事情发展,直到柳云舒请他们坐下来喝茶,这才双双松了一口气。 令狐波一听有喝的,立马喜滋滋地跟着自家夫人到客室里坐下,然而屁股还没落座呢,就被关梦之狠狠瞪了一眼,吓得如弹簧一般猛地站了起来,后来见所有人都坐下了,他才松了一口气坐下了。 众人坐下来以后,出现了一件令人尴尬的事情。 柳不死直挺挺地坐在令狐波对面,一双眼睁得溜圆,正上上下下地打量令狐波。 那边关梦之和柳云舒的寒暄就是一顿。 两个人都甩了一个眼刀过去。 关梦之眼里,见那少年人打量自家丈夫,定然是令狐波出了丑在给人瞧,因而要威吓令狐波,让他不要再闯祸。 然而柳云舒比她清楚,自家哥哥盯着令狐宫主看个没完,那定然是他脑袋里又盘算着要开了令狐宫主的脑袋看看里面,所以怕他失礼,因而要威吓柳不死。 这两个眼刀同时甩过去以后,只见正面对面坐着的一老一少两个男人,都乖乖地坐好了,温顺地垂下了头。 关梦之和柳云舒这才放下一颗心来。 关梦之执了柳云舒的手,柔声道:“当年我和你父亲虽然有过争执,但是交情胜过菲薄之心,可惜他那样的一个医术天才,就这么被人不明不白给害死了……我当年也曾找过你们兄妹,可惜柳家被灭门以后,你们二人音信全无,实在是……” 柳云舒忙道:“夫人不必自责,当日我们追随义父来到无情谷,实在是不曾受苦的。”她说着,又笑道:“对了,关夫人,我父亲当年曾经负气和你打赌定要配出折魂散的解药来,你猜怎么着?” 关梦之惊喜道:“他竟然真的配出来了?” 柳云舒笑道:“我也不知道他配出来的药到底能不能完全解毒,但是他自己是颇为得意的,还说若是有一日见了关夫人,一定要拿给您看呢。” 她说着,起身拿了一张只,在纸上写了药方递与关梦之道:“这也算是我父亲的一个遗愿了,如今给了关夫人,也算是了了。” 关梦之笑道:“也就只有他能有这份倔劲儿了。” 柳云舒喝了一口茶,看着纸上那个方子,道:“我父亲只在鸟身上试过,至于人能不能救,倒是不知道。不过有件事倒是挺有意思的,这解药本身也是□□,而且还是比那折魂散毒百倍的□□,只要三日就可将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吸干。若是先食用折魂散,再吃了这解药,可以解毒;可是要是先吃了这解药,再服折魂散,就算是神仙都救不回来呢。” 两个人一见面就相谈甚欢,外面雪大,正巧煮雪煎茶,直聊到下午才把话说完,关梦之看了一眼身后昏昏欲睡的丈夫和弟子,起身告辞。 出门时,雪已经停了。 岳无痕打了个哈欠,懒洋洋跟在师娘身后。 大雪后的日子,阳光分外刺眼。 关梦之冷笑道:“天剑山庄给无情谷来信了,这谷里又要不太平了。” 岳无痕原本困意浓重,闻言就是一怔:“师娘如何知道的?” 关梦之道:“天剑山庄那墨汁的味儿,一闻就知道。那老庄主当年和卓家老阁主的那点子恩怨情仇,江湖上没人不知道,看来是卓昌找姐姐来了。” 她说着,将岳无痕揽入怀里,低声道:“无痕,有句话师娘说给你听,你可得记住了。” 岳无痕茫然点了点头。 关梦之道:“卓荣不能留活口。你以为她家产尽失,羽翼折断,却不知卓家的势力藕断丝连,只要卓荣活着一日,就有向你报仇的时候;而卓荣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所以她害过你,就会以己度人认定你恨透了她,因而一日不杀你,她一日留着畏惧,你要赶在她下手之前,明白了么?” 岳无痕咬了咬牙。 卓荣没关系,什么时候死,她不在乎。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想杀卓荣,要先杀云容。 岳无痕看向自己腰际的弯刀。 她甚至分不清那隐隐涌现于心头的,是兴奋还是不舍。 第49章 谷主易位 深冬大雪,覆没深谷。 一场冬雪过后,无情谷下的花枝尽数折断,无情谷风声细碎之中,掺进了落雪窸窣之声,静谧之中别蕴一阵风波。 梧桐书院离碧书院甚远,但是但凡无情谷的人都知道,在这两个地方,是断断不能提起彼此的,这一条隐形的规矩,竟似铁律一般存在于人心。 这世上能把两家致命仇人安抚在同一个地方的人,怕是也只有柳云舒了。 雪停了以后,柳云舒手里的红纸伞,被风吹裂了一个口子。 伞裂开了。 柳云舒站在雪地里,青白纤长的手提着坏掉的油纸伞,身上披着月白色的毛绒长袍,看了一眼被手下压制着跪在雪地里的人,笑道:“先生不远千里偷入我无情谷来打探消息,为的是什么?” 那人跪在地上,一眼不发,只低了头。 柳云舒也不说什么,将手里的伞递给身后的人,迈步从那人身边走过,淡然道:“先生应该知道,我无情谷是江湖人的地方,不掺和朝庭的事情,先生既然携带着朝廷的令牌,就是朝廷的人,所以我想,今天我是没资格给先生死刑的。” 那人见柳云舒一直言辞恭敬,口口声声叫他先生,又说什么江湖人杀不得朝廷官,想这柳云舒是不敢将他如何,不由得心头一喜。 柳云舒回眸看了他一眼,笑得很浅,又回过头对身边一个衣着松垮的年轻人说道:“但是这雪天路滑,从山路上失足跌下去摔死的人总有不少的吧?” 说着,对着手下的人微微一点头,便有人要将那人带走。 柳云舒似是注意到了什么,对着那人示意了一下,那人便挺了手。 雪深处,缓缓走出一个背着一把巨大的剑的人,面目中间的刀疤格外醒目恐怖。 天罡走进了,看向柳云舒,皱眉道:“找我做什么。” 柳云舒下巴微抬,指了指地上跪着的人,问:“这人可是义父的手下” 那人原本见天罡走来,眼中先是升起一丝希望,然而见天罡只瞥他一眼,心中略有惊慌,等到柳云舒那句“义父”说出口后,宛如挨了一记惊雷一般蓦地怔住,这个人睁大了双眼猛的看向天罡,却发现对方连看他一眼都不曾,忍不住骤然挣扎起来大喝一声:“天罡!都是给王爷卖命的,没想到你竟然和武林勾结!” 柳云舒继而道:“我只想问问义父这个人能不能杀,怕杀错了人义父恨我。” 天罡道:“不必问我。” 柳不死原本只是抱着肩膀在一边看,忽然插了一句:“我说干爹,你给王爷办事有难处我们知道,但是这无情谷可不是谁都能来的地方,你管不好你手下,我们管起来可就不那么容易了。” 天罡也不看他,转身就往回走:“我管不了。” 一人一剑,很快就消失在大雪之中了。 柳云舒对着身边的人一点头,那人便也消失在大雪之中。 这时候,雪地不远处又奔来一个慌慌张张的人影,一路上跌跌撞撞往柳云舒这边跑来,好几次摔进及膝深的雪里不见踪影,终于爬起来追到柳云舒旁边了,才大喊了一声:“不好了柳姑娘,谷主又没了!” —————— 碧书院。 独眼偻背的令狐波跪在搓衣板上,可怜兮兮地耷拉着脑袋,伸出干枯的左手挠着右手背,偶尔小心翼翼抬起头来偷看一眼关梦之,又迅速地把脑袋垂下去,一脸做错了事情怕挨罚的样子。 两个徒弟并肩站在旁边,都是一副小心翼翼地神色。 只见关梦之手里拿着鸡毛掸子,骤然在令狐波肩膀上狠狠一拍,尖胜开口道:“我和你说了多少次?兔子不吃窝边草,你还挺能耐的嘛,这无情谷又丢了人,谁干的,嗯?” 令狐波委屈了,抬起独眼瞅着关梦之,小声道:“真不是我……” 关梦之一听这个,立马又是一鸡毛掸子:“当年在赤魔山上吃得不好就算了,现在无情谷里好吃好喝供着你,你还敢干那见不得人的事!” 令狐波骤然又挨了一下子,心中越发委屈起来,正要开口争辩,但是看自家夫人此刻正在气头上,又不敢说话,只能闭上了独眼乖乖挨打,生怕再热得夫人不高兴吃鸡毛掸子。 关梦之耳力极好,远远听见了脚步声,下巴一指吕子英道:“去,看看外面出了什么事。” 吕子英得了大赦一般,立刻拔腿就往外跑。 岳无痕站在旁边,看着师娘骂师父,心里无比羡慕可以出去的师兄。 不多时,吕子英从外面蹦哒回来,对关梦之道:“师娘,柳姑娘来了。” 等柳云舒带着人进门的时候,令狐波早早地就被拎起来做好了,正红着一只独眼巴巴地坐在椅子上,专注地用左手挠着右手背,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 柳云舒上前就对着关梦之跪下了,不等关梦之来扶,就忙道:“夫人不可,无情谷规定,谷内弟子见新谷主必须行跪拜之礼,请夫人待我们磕过三个头以后再问缘由。” 关梦之茫然无措,看了一眼身边岳无痕,只得等柳云舒等人恭恭敬敬磕完了三个头,才忙上去将人扶起来。 柳云舒起来以后才道:“方才谷内弟子告诉我说,戚谷主已经消失三日不见了。谷主之前曾与我们说过,若是她三日不归,那么这无情谷就由夫人掌管。” 关梦之道:“她三日不见,你们也不去找” 柳云舒苦笑:“这是谷主的命令,我只是个教书先生,不敢造次。” 关梦之又说:“那既然如今我是新谷主了,自然就可以令人去寻她了吧?” 柳云舒忙道:“谨遵谷主命令。”她说着,又把怀里的一个红色盒子托出递与关梦之:“这是无情谷的金印,夫人从此可以号令无情谷全部弟子,先如今各位弟子都在碧书院门外等待面见新谷主,还请夫人随我来。” 关梦之先是怔了一下,忽的意识到她手里还拿着一把鸡毛掸子,忙将那掸子掷与令狐波,匆忙整理头发就同柳云舒向外走。 自从那日在地牢之中戚长风同她说过之后,她早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料到,来得这么快。 这么快。 关梦之走向书院之外,只见雪地之中站满了无情谷弟子,其中年长的都是她昔日故人,年少的脸上也多有当年故人一两分相似,一时间,竟想不起说什么。 众人静了片刻后,齐齐跪下,声震山谷:“无情谷弟子见过关谷主。” 柳云舒站在关梦之身侧,看了她一眼,道:“夫人不必心中有愧,戚谷主曾与我说过,这谷主的位置本来就该是夫人的,只是她抢了去而已。” 这时候,遥遥有人走来,对着柳云舒点头示意。 柳云舒对着关梦之一作揖:“抱歉,先行告辞。”